11 胡不歸(第2/7頁)

“爺爺,你在跟我說話,還是在跟自己說啊?”他今天戴著助聽器,所以小孫女檸香的聲音傳遞得毫無障礙。他意識到了也許自己的嘴唇在輕微地開合,那是他跟著心裏的調子準確無誤地暗暗重復歌詞——他記不住自己兩個小時前吃了什麽,卻記得大半個世紀以前的歌。

他不回答,但是自覺地讓嘴唇靜止了。檸香其實早已習慣了他的無動於衷。一個一百零四歲的人,在檸香心裏其實基本是個妖怪,她從來不會拿一般人的標準去看待他——十四年前,當全家人為他慶賀九十大壽的時候,檸香躲在一旁興奮地用手機給她中學裏的朋友打電話:“今天真的去不了,我爺爺過九十歲生日啊……逛街什麽時候都行,爺爺可是好不容易才活到九十歲,哪能不捧場?”那時他的聽力尚好,是人們眼中耳聰目明的老壽星。檸香的話被她爸爸,也就是他的小兒子聽到了,狠狠地瞪了檸香一眼。他沒對任何人承認過,幾個孫輩的孩子裏,他最喜歡檸香。

不是因為她最小。也不是因為她終究讓他看見了她長成一個雖然不漂亮但是有媚態的女人。而是因為,這孩子骨子裏有種戲謔,這個家的其他人對待他都太誠惶誠恐,只有檸香從不在乎他身上背負著過分沉重的歲月。檸香不知道,她漫不經心的說笑背後藏著一種深刻的冷酷,這冷酷恰恰對足了他的胃口。

檸香走到他坐的椅子跟前,彎下身子:“爺爺,我看見你剛才想要說話了。”她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龐,那神情像是他臉上掛著淚水。檸香的身後的沙發裏,他十八歲的重孫歪七扭八地蜷縮著——他是這個家裏的第四代,是他長孫的兒子,這孩子小的時候固執地不肯管檸香叫“姑姑”,因為他搞不清楚明明看起來像是“姐姐”的女孩怎麽就成了“姑姑”。這孩子過完夏天就要去上大學了,家人們都說:“老爺子,再努力好好活幾年,就看見第五代了……”他偶爾會想象第五代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其實嬰兒還不就是那副模樣,蜷縮著、蠕動著,發出無意義的、類似動物的聲音。他不能跟人們說他沒那麽想看見第五代的孩子——這個連續劇已經太長了,第五代的孩子原本該是個陌生人的。他覺得可能人們期盼著他的長壽也有一點這個意思在裏面——一般的連續劇都是三十集,可是他居然演了300集,這個長度讓所有人開始好奇它究竟還能播多久,於是不想看見劇終。

因為本來,在他七十五歲的時候,差點就劇終了的。

手術之後,家人都圍在他的病床前。他知道手術很成功,他知道還在萌芽狀態的癌瘤被幹凈地切除掉了,他聽了一萬次——主刀的醫生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大夫,現在最要緊的就是監控癌細胞是否擴散。可是這一切都抵不上他從麻醉裏蘇醒的那個瞬間,全家人圍成的那個半圓裏,隱隱約約地,他看見了死神。含笑而立,表情輕松地站在他妻子和他的大兒媳中間。所謂瞬間,就是指消失得很快,在他的眼睛從微睜到徹底睜開的刹那,死神已經不見了。他還來不及有任何的感覺和反應——原諒一個七十五歲,剛剛動過癌症手術的老人吧,他在心裏輕笑——我允許自己變得遲鈍了,所謂遲鈍,也包括對自己無情。

他想擡起自己的胳膊,證明他暫時還活著。他成功地擡起了一點點,不過還沒來得及看到自己那只生著老年斑的手,妻子就不由分說地把那只衰弱的胳膊按回到白色被子的雲朵裏去。她說:“不費那個事兒,別累著了。”

淩晨,他終於有了機會和死神獨處,陪床的長子已沉沉入睡——他守在病床前面的時候並沒想到,其實自己會死得比父親還早。死神靠近他的時候,病房裏就有了光。昏黃,但是足夠他們看清彼此的面容。

“隨便你了。”他說話的時候並沒有微笑,他一向以待人謙恭有禮著稱。不過面對死神,倒是突然間沒了“教養”的包袱。人和神的關系,本來就跟人和人之間的有本質區別,對此他無師自通。

“隨便我什麽?”死神說。

“就現在,走吧,揀日不如撞日。”他意識到自己有力氣開口說話了,並且,並不是白天那種氣若遊絲的聲音。

“你急什麽?”死神微笑,“都是早晚的事兒,著急上火的,多不好。”

“我等不及了。”他非常平靜地回答。

“別撒謊。”死神熟稔地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來,深深凝視他的臉。

“就現在吧,行嗎?趁家裏人都不在,趁我兒子睡著了。”他知道自己語氣平靜,因為他已經沒有力氣不安了。

“真等不及了?到天亮都不想等?”死神含著笑,就好像是在牌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