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多希望時光靜默,日光藏匿醜惡(第3/6頁)

我渾身沒什麽力氣,但仍一點一點抽回自己的手,然後扭過頭,閉上眼睛。陽光落在我的眼皮上,輕微的重量和溫度讓我想哭。

在我的堅持下,下午我就出了院,雖然身體還很虛弱,但是已無大礙。我坐在醫院大廳綠色的木長椅上,看著地上條紋狀的光斑,耳邊有孩子哭叫和病人家屬交談的聲音,我的心裏靜極了。

駱軼航辦妥了所有手續,他向我走來的時候腳步很急,快要走到我跟前時卻又慢了下來。

我沉默地望著他,五年之後,我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直視這個我從十六歲愛到現在,不知道愛是否還存在的男人,這個在我傷害他之後拼了命地證明自己的能力,在成功之後無數次試圖羞辱我、踐踏我的男人,這個在得知我結婚之後用暴力占有我的男人,這個不顧我的眼淚和哀求,讓我重溫噩夢的男人……

他終於走到了我的面前,蹲下身,微微仰著臉看我,手指顫抖而冰涼地握住了我的手:“昭昭……”

上次在西餐廳的包廂裏,我發現了他鬢角的白發,這一次他風霜的痕跡又重了一些,他徹底從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蛻變成了帶著淡淡滄桑味的男人。其實,駱軼航今年也不過二十三歲,許多和他同齡的男子正談著小打小鬧的戀愛,煩惱著工資單上微薄的數字,流連於網絡遊戲和情色網站,沒心沒肺地揮霍著青春。

他當然是英俊的,但是滄桑如中年人。

我覺得心酸,為駱軼航,也為我自己。

我站起身,駱軼航拽著我的手跟在一旁,踏出醫院大門的刹那,陽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

他問我:“去哪?”

我眯著眼睛看他,輕輕地說:“我想回家。”

他說:“好。”他打開車門,送我上車,然後發動車子。

“梓園不是我的家。”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專注地開車。

“二伯家也不是我的家。”

“我知道。”

我越發困惑:“你的家更不是我的家。”

“我也知道。”他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任性發脾氣時那樣有耐心,“你閉上眼睛休息會吧,會是一場長途旅程。”

我想了想,終究沒有再問,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也許我應該趕跑駱軼航的,那天晚上我真的恨不得他去死,可是我現在真的無助極了,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地方可以去。

他小心翼翼,我意興闌珊,我們維持著表面的風平浪靜。

車開上調整的時候,我就知道駱軼航要帶我去哪兒,他是真的帶我回家,回那座我們來時的小城,載滿我們甜美回憶和傷痛淚水的地方。

它是我們的家鄉,卻沒有我們真正的家人。

我們到達安城的時候是華燈初上的時分,天空下起了綿綿細雨,讓璀璨的燈火有了幾分迷離的美。在夜色和雨霧裏,這座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顯得既熟悉又陌生。

這裏個體了新的路,建了新的高樓,路邊的招牌也幾乎都換了新的,只有那一排又一排的香樟樹,仍是記憶中挺拔茁壯的樣子。

我搖下車窗,夜風夾帶著微涼的雨絲打在我的臉上,潮濕的泥土氣息孕育著勃勃的生氣。車子拐進一條小道,又轉過一個路口,筆直地駛入一個老舊的小區。周圍的一景一物都是那麽熟悉,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在濃墨浸染的夜幕下,如一塊又一塊巨大的積木搭起來的虛幻世界。

我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去看駱軼航,他對我笑了笑,下車拉開車門:“上去看看吧。”

“上去哪兒?”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敢去觸碰那個可能,因為害怕最後會失望。

“下雨了呢。”駱軼航不答,主動拉住我的手,帶我走進那個陰暗的樓道。過道燈還是沒有修,或許修了又壞了;李叔叔家門口的雜物還是堆得那麽多,幾乎擋住了一大半的公共空間;三樓陳姨家門上貼了大紅的喜字,是小陳哥哥結婚了吧……站在四樓那扇熟悉無比的、貼滿了廣告宣傳單的防盜門前,我下意識地握緊了駱軼航的手。

他從褲袋裏掏出一大串鑰匙,在試了兩三把鑰匙之後,哢嚓一聲,門應聲就開了,然後他又打開了裏面的那道木門。

房間裏有一股悶熱的黴味,櫃子、茶幾、桌子、椅子……家具的擺設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只是上面薄滿了厚厚的一層灰。沙發背後的墻上掛著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照,人工上色的照片,兩個人的臉色看起來異樣紅,頭挨頭笑得幸福好像花一樣。

“怎麽會……你怎麽會有這裏的鑰匙?”我背對著駱軼航問。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而你卻什麽都不和我說。我想你和我分手應該或多或少和家裏的事情有關,你是有苦衷的,可是你太絕情了……你還記得高考結束後你約我在‘蘇荷’見面的那次嗎?我等了三個小時,滿懷期待地以為我們能再開始,可是最後你地說‘你又被我騙了。永遠不要再等我了’,我當時死了的心都有……我恨你,昭昭,我是真的很恨你。那些為了錢卑躬屈膝的日子,那些為了往上爬陪人喝酒應酬到天亮,在廁所裏狂吐的時候,那些為了做一個項目策劃通宵的夜晚,我心裏唯一的念頭便是我一定要變得更強、更有錢,讓你後悔曾經放棄我……可其實每一次後悔的都是我……我托了朋友幫我留意這套房子,存夠錢我就把它買下來了,我那時候的想法很可笑,我想也許你會留戀它,我便可以用它要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