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Maud·

瑪德知道自己的過去並不難追查。

她在舊金山出生, 在舊金山長大,一切改變了她的命運的事件都發生在舊金山,詢問任何一個舊金山的居民, 他都會告訴你,哪怕只是遠遠地望上一眼諾布山上博克家的那棟占地遼闊, 刷著白漆, 極其美麗的西班牙殖民風格的大屋,也不算白來了舊金山一趟。

而瑪德就在那兒長大。

那是她來自於南方蓄奴家族的母親,安碧拉·博克, 在嫁來舊金山以前令她父親為自己建造的,幾乎與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家鄉一模一樣的房屋, 好讓她即便離家上千英裏, 也不至於過度思念她曾擁有的遼闊莊園的景色。

於是, 安碧拉發髻微亂, 眯著雙眼,倚在長椅上, 搖晃著雪白的紗裙下裸露出的雙足, 在大屋背後四面透風而涼爽幹燥的門廊下歇息,有著女仆跪坐在身旁, 或梳理著她的如同流淌的金子一般的美麗長發, 或只是等候吩咐的情形, 永遠印在了瑪德的腦海中,那是她對母親的全部印象。

一個長不大的,需要人照顧, 需要人深愛,需要全世界都圍繞著她轉的女孩。

是的,直到今天,已經40歲了的安碧拉仍然把自己視為是那個還留在路易斯安那,不曾出嫁的16歲少女。她保持著自己出嫁前的一切生活習慣,從早餐的樣式,到午後門廊下的棲息,再到夜間的娛樂活動,甚至包括她一直飼養的那只博美犬,也會在快要老死去世時被女仆悄悄抱走,更換上一只早就準備好,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也會對同樣的名字有所反應的新狗。瑪德敢打賭,安碧拉直到今日,也不知道一條狗的壽命究竟該有多長,更不知道在她膝下撒歡的動物早就不是她7歲時陪伴她的那一只。瑪德偶爾會在鏡中看到的,自己臉上因為長相而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天真,便全都來自於安碧拉,即便如今後者眼角已經浮上了絲絲淺紋,當她含著笑,嬌俏地擡起眼,咬著唇看向旁人的時候,模樣仍與十幾歲的少女無異。

至於她仍然堅持要求家中的仆從全是黑人,除了她自己的貼身女仆以外,並且從來都將他們當做奴隸看待這一點,就更不用提了。南北戰爭結束,黑奴解放這些事件似乎與她全無關系,她只願意遵從著她的祖輩教導給她的生活方式繼續走下去,把自己當成那統領家族奴隸的公主殿下,理應被所有人順從著。

因此,安碧拉只會對她身邊的人說法語,偶爾穿插著一兩句拉丁語,也不管對方能否聽懂;任何時候,任何仆從對她說話,都必須像對待一位貴族一般地用“是的,夫人”,“不是,夫人”來應答,而她所有異想天開的要求,總是必須得到滿足,否則就會歇斯底裏的大哭,剪碎自己的曲卷長發,將昂貴的水晶瓷器一件一件地向仆人們砸去,直到她厭倦了那個想法,或者是被想法設法地做到了為止。

大部分時候,安碧拉還算是安靜,只是總在嬌嗔著抱怨自己的頭暈與神經衰弱,好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如何安慰她身上。因為她柔弱得就連裝滿了葡萄酒的杯子都拿不起來,因此除了悠閑地躺在長椅上,喝喝下午茶,彈彈鋼琴唱唱歌,她什麽事都做不了,當然,這其中也包括照顧自己的孩子。

而瑪德的父親並非是她所期望的那種,會將自己被忽視的孩子從母親的身旁帶離,盡自己全力為她提供保護的父親。甚至,她的父親一開始也不過是看上了她的母親的美貌,與家族代代積累下來的,盡管歷經內戰卻仍然豐厚的遺產,迫不及待在安碧拉剛年滿16歲時就迎娶了她,同年,瑪德便出生了。在那之後,她的父親就搬去了城中的一間公寓中居住,另外有了一個情人,與對方又生了4個孩子,過得舒心又快樂,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過那間白色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大屋中。

於是,在十幾年的時間中,在瑪德生活中,唯一扮演著近似於母親的角色的,就是莎拉·洛裏斯。

“博克小姐,我們到了。”

艾略特勛爵的低低呼喚,讓瑪德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醒來。因著他提起了那個有6年不曾想起的名字,她似乎在半夢半醒間又回到了那間大屋之中,發覺自己正站在母親的身後,看著洛裏斯是如何俯身,如同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小心不讓它灑出一滴般地拉起安碧拉的長發,湊在嘴邊親吻著,低聲喃喃著對她的愛意,同時用迷戀的眼神注視著對方的面頰——安碧拉很享受那目光,瑪德知道,那讓她的母親感到自己就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最美麗無暇的存在。有時,她甚至不禁懷疑,她那為了保持身材,每天只吃稍稍煮熟的一口羊羔肉,些許蔬菜與水果,再外加一瓶上好的葡萄酒的母親,是否就靠著這目光汲取著足以讓她繼續活下去的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