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說國師一百八十歲了?

盧慶將她送進來後就離開了,她一個人站在那裏,無所適從,因為太靜,自己的心跳聲變得空前大。漸漸摻進了別的什麽,與地面相擊噠噠作響。她屏息細聽,節奏越來越短促,忽然從殿堂那頭滾出個東西來,指甲蓋大小,一直滾到她足旁。

她彎腰拾起來看,是顆半透明的珠子,就著光能分辨出裏面麥芒一樣的絲縷。捏了捏,硬得厲害,不知是個什麽物件。正納罕,垂簾後傳出一道嗓音,無情無緒地說:“這是鮫珠,隨身佩戴,可禦百毒。”

她訝然握在手掌心裏,再看簾後,隱隱綽綽的,有人負手而立。只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看不清五官。

她對這聲音有印象,應當在哪裏聽到過。她一直以為國師很老,上了年紀的人,不可能有這樣清冽的聲線。難道一開始就猜錯了麽?或者所謂的與大歷同壽,完全就是以訛傳訛?

她被勾起了好奇心,努力往那邊探看,但終究有顧忌,不好太過放肆。可惜眼睛裏長不出手來,不能撩開那道簾子。覺得無望,後來就放棄了,隔簾長揖道:“貿然拜見,打擾了國師清修,還望國師恕罪。不知長史先前有沒有代我通稟,我從敦煌來,拜在王阿菩門下為徒兩年余……”

“你父親是安西副都護百裏濟?”

她的根底有點復雜,但介紹自己,總要盡可能說得圓融些。誰知他只問了一句,便把她的話全堵住了。這樣也好,用不著粉飾太平,倒也本色。

她緩了緩心緒,垂手道是,“我是阿菩從戈壁灘上挖出來的,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在,僥幸活了下來。但我對以前的事一無所知,是阿菩告訴我身世,說我父親是百裏濟。”

國師沉默不語,簾後的人影緩慢移動,離那道垂簾更近了些,隔了很久方問:“既然死裏逃生,為什麽不找個地方藏身,反而要到長安來?”

其實那天初到太上神宮,盧慶就已經透露國師是知情的。加上先前遇見的那人,談起王阿菩也很熟稔,那麽她的秘密,在太上神宮裏也許根本稱不上是秘密。索性說透徹吧,如果他有心阻止,也不會收留她這兩日了。

“國師面前,不敢有假話。”她擡起眼,答得十分堅定,“我曾經向人打探家父生平,當初家父獲罪,是因朝中流傳他勾結突厥的傳聞。可是我長於西域,大漠上的人都知道,百裏都護三次平定戰亂,為大歷立下汗馬功勞。這樣的人,如果有心勾結突厥,如今焉有安西都護府的存在?百裏濟一門獲罪,只剩下我一人,既然我還活著,就不能讓父母白死。”

簾後人靜靜聽完,對她的直言不諱不感到驚訝,唯一奇怪的是從她的語氣裏品咂不出任何憤怒。沒有刻骨的恨,甚至連眉毛都未蹙一下,那她的執著又從何處來?他緩緩嘆了口氣,“百裏都護確實可惜,但五世而斬,是許多開國功臣難逃的宿命。倒不如想開些,今日刀俎,明日魚肉,你不動手,自有他人代勞。”

蓮燈不聲不響,心裏明鏡一樣透亮。百裏氏祖上隨太祖征戰,曾經是太祖皇帝最倚重的武將。百裏氏子孫驍勇善戰,衣缽傳到百裏濟這代,正好是第五世。第五世,仿佛是所有望族的坎。經過了一輩又一輩的積累,沒有敗落便有功高蓋主的嫌疑,後果當然很嚴重。

百裏都護每戰大捷,當常勝成了習慣,偶爾的失手反倒不能被容忍了。三年前在一次對抗突厥的戰爭中失利,求援不得,欲退入關內。皇帝震怒,鎖閉陽關,將八千兵馬遺棄在茫茫戈壁上。她不能想象他遭遇到怎樣的打擊和痛苦,但是他奇跡般地紮下了根,擊退突厥大軍,一度將戰線延伸至波斯。

戰敗是恥辱,戰勝了又無法理解。朝中養尊處優的大腦被富貴浸泡得發脹,所有的不合常理必定都有詐。如果不是突厥人放他一馬,他怎麽能夠活下來?遂有人上疏君王,誅殺百裏濟於碎葉城,開國功臣世襲的榮耀也到此為止了。

也許每個人都有難以逃脫的劫數,蓮燈聽了個大概,自己可以將前因後果串聯起來,以旁觀者的角度,扼腕但冷靜。

可是她不太相信因果報應,也沒有那個耐心去等。

“與其指望別人,不如靠我自己。我時間有限,辦完了要立刻回敦煌。阿菩一個人在鳴沙山,我放心不下。既然到了長安,也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她拱了拱手,“我此來一則向國師道謝,二則是道別。叨擾了兩日,也該告辭了……”

殿外風漸起,細雪翻卷著掃到廊下,掃進殿裏來。她站在那裏一板一眼地說話,突然分了心。轉過眼看垂簾,飄飄拂拂的,隨時一陣驟風就掀起來半幅。

看見國師的袍角了……她畢竟年紀不大,表面穩重老成,其實心還是孩子的心。國師不露面,就像只貼出謎面,沒有公布謎底一樣。她有一探究竟的欲望,但還是勉強斂起神,打掃了下喉嚨繼續道:“自入長安以來,先後與雲麾將軍及尚書省兩位堂官有過交集,日後我在外會多加留意,定不給神宮招致麻煩,請國師放心。”一面說,一面微微彎下腰,心裏希望風大點、再大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