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嚇了一跳,下意識摸腰上彎刀,才想起放在屋前的台階上了。他倒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靜靜看著她,因為離得略遠,分辨不清神情,應該不至於被人偷看兩眼就惱羞成怒吧!

蓮燈摸了摸後脖子,從夯土底座上跳了下來。似乎應該說點什麽解釋一下,她搜腸刮肚思量,最後說:“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他沒有說話,腳下的竹子受重,拓出一個流麗的弧度。他依舊立在那裏,居高臨下,白衣從風。

蓮燈覺得很無趣,哪怕他再好看,如今也沒有欣賞的興趣了。她學王阿菩的樣子背著兩手,故作鎮定地往回走。直覺他的視線應該追隨著她,她芒刺在背,不敢回頭。奇怪她平時膽大包天,這次居然感覺恐懼。那個人好厲害,一句話都沒說,就讓她落荒而逃了。

回到琳瑯界,再回想剛才的事,簡直像做夢一樣。還好她一向遲鈍,除了提醒自己牢記盧慶的話,心裏並沒有留下什麽陰影。

天已經黑透了,到了晚飯的時候,穿著紅衣白褲的侲子給她送食盒來,揭開蓋子把碗筷一樣一樣布置好,弓著腰說:“請娘子用飯。”

她道了謝,問琥珀塢的情況,侲子道:“那裏的供應和琳瑯界一樣,娘子不用擔心。”邊說邊招呼後面的人呈上紅漆托盤,裏面平整疊著一套衣裳。提起來讓她看,是一件金枝綠葉短襦,和一條梨花白長裙。

“長史怕娘子沒有中原衣裳替換,這是神宮內巫女的行頭,請娘子暫且將就。”侲子含笑作揖,“娘子用過了飯早些休息,夜裏要下大雪,回頭小的再送兩個炭盆來。明天是下元節,神宮裏有場祈福的法事要做,動靜略大,娘子只管歇息,不用過問。”

蓮燈點頭說好,想起那個吹笛人,試探著問:“國師閉關,法事由誰主持?”

侲子道:“下元是道教的節日,打醮祈福而已,不算太盛大,由靈台郎主持。”

她咬著嘴唇又想了想,“國師有幾位高徒?有沒有一位穿白衣,會吹笛的?”

侲子一臉茫然,“國師徒眾甚多,但是沒有真正收入門下的弟子。小娘子是不是遇見誰了?要是想尋他,我去回稟長史,請他替娘子打探。”

蓮燈搖了搖頭,“隨口問問,不必回稟長史。”

侲子應了,躬身施禮,退出了琳瑯界。

曇奴和轉轉不在,她一個人有點寂寞,草草用了飯就去洗漱,收拾妥當便躺下了。

神禾原地勢高,風比別處更大,呼嘯著刮擦過門窗,桃花紙翕動,要不是韌性好,恐怕早就吹破了。她拽起被褥緊緊裹住自己,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那個吹笛人。她對別人的長相沒有太精準的記憶力,只知道他很好看,如果轉轉的小郎君如珠如玉,那麽吹笛人就是如雲如絮。他立於竹枝頂端的樣子真神奇,該有多了不起的身手才能在那地方站穩!蓮燈覺得自己飛檐來去不是問題,卻沒有辦法做到像他那樣。太上神宮裏的一切都很神秘,三更半夜出現,也許那人是個地仙也不一定。

她胡思亂想了一陣,迷迷糊糊睡著了,夢裏又回到那座幽深的庭院。天氣很好,她站在院裏的台階上,看著兩只蝴蝶從高墻那頭來,款款飛過花蔭,飛到葡萄架底下。她追著去撲,蝴蝶沿著架子一直向上,飛得太高,她踮起腳尖也夠不著。然後有腳步聲傳來,幾個奴婢打扮的提著竹簍進院子摘葡萄,熟透的葡萄經不起顛躓,離開藤的時候略震動了下,果子就脫落了,咕嚕嚕滾到她腳邊。那些婢女看了眼,毫不在意,她彎腰撿起來,托在掌心裏吹了吹,發現這顆葡萄大得驚人,有雞蛋那麽大。

那些婢女提著裝滿的竹簍離開了,她捧著葡萄四處看,台階旁的水缸上搭著收集雨水的半爿毛竹,一個用竹筒做成的端子飄在缸沿。她跑過去,彎腰打算舀水,看見倒影裏的自己梳著雙環髻,還是十來歲的樣子。她大惑不解,不知道怎麽突然變小了。湊近看自己的臉,鼻尖幾乎貼到水面。

依稀記得小時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窩。她的臉在十三歲之前一直是團團的,眼睛鼻子揉在一處,看上去可憐兮兮。現在再打量,實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點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紋平復又去照,倒映出來的五官不知怎麽變成了那個吹笛人,定著兩眼,面無表情地同她對視。

她悚然一驚,從夢裏掙脫出來。環顧屋內一切如常,心裏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閉上了眼。可恍惚感覺上方有個人懸浮著,離得很近,幾乎和她面貼著面。他的長發低垂,從兩頰傾瀉下來,掃在她耳畔。那種觸感太真實了,她驚恐異常,然而手腳好像被縛住了,無法移動。混亂裏壯起膽向上看,還是那個人,這次沒有橫笛遮擋,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蒼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著她,能看進人心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