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銀鉤在眉,星辰在眼。

瀕死是種什麽樣的感覺?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說法。

彌渡下葬的時候沒有棺材,只有一張破草席。沙子綿軟,無孔不入。她靜靜躺在那裏,聽見洶湧的流沙聲從四面八方湧來,湧進她的耳朵裏,落在她的臉上。然而靈魂和軀殼分離,耳邊沙聲震天的時候,神識卻漂浮在高處。可能是停於一株沙棘的頂端吧,俯視一個衣衫襤褸的道士,用一片竹篾刨挖她身上覆蓋的沙土。

她被埋得並不深,大概只有兩尺左右,如果有力氣,一撐身子說不定就能坐起來。可惜現在不行,她控制不了四肢,得有人幫忙。

她從枝頭飄下來,蹲踞在道士對面,仔細端詳他的臉,瘦瘦的,有點臟,但是眉目清和,應該是個好人。他挖得很快,沙子揚起來,壓住他的袍角。終於看見草席的邊緣了,他丟了竹篾兩手去掣,奮力向上一提,把草席拽出了沙坑。

彌渡很高興,歡呼雀躍,向他道謝,他聽不見。他撕開草席上的一個豁口,露出她的臉,彌渡借著月光仔細看,第一次從旁觀者的角度看清自己的長相。和銅鏡中的倒影有差異,原來天庭更飽滿一些,下巴更玲瓏一些。她和這裏高鼻深目的胡人不同,她有柔和的輪廓和五官,同這個道士一樣,都是中原人。

道士拿袖子拂去她臉上的沙土,拍打她,掐她的人中。彌渡起先有點事不關己,後來感覺到疼痛,突然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附進去,像落進一個無底洞,不停下墜,重重落地,四肢百骸被擊得粉碎。

道士喂了她一點水,燃燒的食道和胃瞬間淬了火,冷卻下來,她能發出聲音了。她張了張嘴,聽見自己悲涼的語調,哀淒喚著“阿耶”。

其實她並不知道她的阿耶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明明活著卻被下葬。她的記憶有斷層,是一截一截的。比如她記得某個場景,深幽的庭院裏,累累花樹下,兩個總角的孩子坐在台階最上層吃胡餅……她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彌渡,也許是取自家鄉的某一個地方、某一條河流,但她不知道自己的姓,她的記憶裏沒有痛苦。

道士把她帶回他落腳的地方,是鳴沙山崖壁上眾多洞窟中的一個。道士的俗名叫王朗,敦煌人都叫他王阿菩,意思是像菩薩一樣慈悲。

一個道士卻被喚成菩薩,這裏佛教相比道教更鼎盛。王阿菩給她食物,她略好些了就坐在棧道邊緣,邊吃邊眺望茫茫戈壁,頭頂是朗朗星光,餅屑落下萬丈深淵。

王阿菩蹲在她旁邊,問她還記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從哪裏來。她說:“我叫彌渡,不知道從哪裏來。”

王阿菩看她的目光越發憐憫了,稍後又釋然,“懂得越多,煩惱越多。都忘記了,才能涅磐重生。”他笑了笑,“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字,以後就叫蓮燈吧。《大正藏》裏說蓮花有四德,一香、二凈,三柔軟、四可愛。希望你四德兼備,從今天起,做一個嶄新的你。”

於是彌渡這個名字就隨著沙坑一起被填埋起來,她喜歡自己的新名字,很潔凈,很光輝。那年她十三歲。

她和王阿菩相依為命,她曾問過他為什麽來敦煌,他說為了完成好友的遺願。

王阿菩的朋友是個有理想的僧人,立下宏願要將佛教發揚光大,夜以繼日在石窟中作畫,畫神眾和伎樂天。但是世人不理解他,他孤身一人染病圓寂,事隔幾個月才被發現。

“他沒有走完的路,我來替他走。雖然我是個道士。”王阿菩笑的時候,唇邊有深深的紋路。這裏的氣候中原人終究難以適應,他來敦煌五年,人已經蒼老了十歲。

蓮燈看著那片墻,墻上繪滿了裙帶飄揚,淩空奏樂的飛天。她說:“這個洞窟裏的神仙有張相同的臉。”

王阿菩的筆尖頓下來,退後幾步審視,悵然道:“我畫的其實一直是同一個人。”他化開顏料,繼續填充菩薩的裙裾。

蓮燈想那個人必定是王阿菩的心上人。她從洞窟裏走出來,遠望城廓,城裏燈火闌珊,還不及天上的星明亮。她坐在沙丘上,腳下的沙子嗚嗚作響,她捧著臉哼唱:“紅狐狸紅狐狸,在戈壁灘上跳來跳去。你的窩在哪裏?在彩虹的盡頭,月亮城以西……”

歌聲漸漸低下去,今晚月色分外皎潔,沙丘那頭平整的表面上出現一個黑影,匍匐著,慢慢向前蠕動。蓮燈拍拍袍子站起來,看不清是什麽,也許是只羚羊,也許是匹駱駝。她蹭地抽出彎刀走過去,距離比她想象的要遠,她向前跑,靴子裏灌滿了沙子。走近時才發現是個人,那人趴在地上,兩條手臂保持著向前攀爬的姿勢,一動不動。

蓮燈的膽子一向很大,她用刀尖挑了挑他的頭發,“喂,你死了嗎?”

沒有聲息,可能真的已經死了。她很失望,如果是個動物,可以宰了帶回去,給王阿菩加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