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四章 遊方之外(第3/5頁)

她說的道理,我竟無法反駁。芳馨和綠萼在掖庭屬,我病得不省人事的時候,啟春也對我說過:“妹妹一向信奉事在人為,既然此刻的官位是虛幻的,何不爭一爭那些實在的呢。”

悟雖悟了,了卻未了,是千回百轉的心結與深深的執念。

午後禮佛聽經,到傍晚方回城。寬闊的禦街上廣廈林立,窗中透出昏昏燈火與幢幢笑影。冬日天黑得早,路上行人寥寥。我的犢車像一縷幽魂,在燈下拖出幾道細長而善變的影子,彼此高談不休。

此時熙平長公主當在燈下督促柔桑讀書,皇帝和皇後大約在相對用膳,高旸和啟春各自籌備婚事。就連升平長公主,須彌座前亦有采薇相伴。唯有我,唯有我是一只孤鬼,一抹驚艷而無聊的殘魂滯魄。

我只有我自己。而已。

從白雲庵回來,已是疲憊不堪,連鬥篷也來不及脫掉,便一歪身倒在榻上。炭火和熱水都是現成的,晚膳也早已備好。綠萼正要上前催我,芳馨向她擺擺手。綠萼只得自己先去吃飯。小蓮兒進來請安,也被芳馨支了出去。

芳馨遠遠侍立在門邊,垂目不語,安靜得像白雲庵大殿裏的泥塑菩薩。天已黑透,心也黑透了。連日來,昱嬪的勸阻、升平的勸進和穎嬪的嘲諷,在我腦中像風車一樣輪轉。不要緊,都不要緊,她們的話我可以全然不放在心上,權當清風過耳。

但是她呢?翟恩仙死了,小蝦兒死了,韓復死了,紅芯死了。她的話,我該不該放在心上?

我側身向裏,扯起鬥篷掩住頭臉。星光似針芒透過窗紙,刺探我含悲的眼。廊下的宮燈遊移不定,暗影飄來蕩去,像那一日韓復腦腔中迸發出的所有絕念。我總覺得我還可以靠自己,殊不知自從奉命進宮,我連自己也沒有了。我幾番壓抑住辭官的心思,好容易升到女丞之位,難道就是為了嫁給他?

不。我不願終身為人禁錮與擺布。此身唯余此念,只可生死以之。“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80]我這一息,既已延過,自是死而無憾。

我悄悄擦幹眼淚,起身脫去鬥篷,吩咐道:“用膳。”

臉上淚痕猶在,芳馨卻問都不問。她默默擰了一把熱巾給我,我亦若無其事地拭去淚跡,安心用膳。

用過晚膳,我赤腳散發倚在榻上看畫,兩個年少的宮人在一旁挑竹籌子玩耍。小蓮兒坐在腳邊,低頭縫著一枚填了粟米的四角沙包。畫卷遮住了臉,只覺得腳上錦被一動,小蓮兒似是站了起來。我只當她去斟茶了,卻忽然想起,有好一會兒沒有聽見那兩個挑竹籌的宮人的爭辯和笑語。我放下了畫,卻見皇帝正坐在我的腳邊,小蓮兒等人早已不見了。

我大驚,頓時從榻上跳了起來,連鞋子也顧不得穿,連忙下地跪拜。皇帝笑道:“平身。”說著拍拍榻沿,微笑道,“你還像剛才那樣看畫就好,不必拘禮。”

乍離燥熱得惱人的湯婆子,整個腳背貼在又硬又冷的磚地上,一時透不過氣來。皇帝親自扶我起身:“還是躺著吧。朕順路過來看看你在做什麽。你家常的樣子很好,比正襟危坐的樣子好。”

我垂頭道:“臣女不敢。”

皇帝看了看我的腳,笑道:“你要朕親自為你揭開被子嗎?”

炭盆的熱氣陡然撲在臉上,只覺連頭發都要燒焦了。幸而屋子裏除了我和皇帝,再無旁人。我忙站起身,搬了小幾放在榻上,與他隔桌而坐。收起赤足,以錦被掩住。剛剛坐定,便見小簡掀了簾子進來,擺上兩杯碧螺春。茶並不很熱,顯是小簡在簾外聽到我安然坐下,方進來獻茶。我不覺更窘。

皇帝靜靜飲茶,卻不說話,一時間只聞茶盞叮叮的輕響。良久,我訕訕道:“臣女仿佛聽簡公公說過,陛下並不愛飲碧螺春。”

皇帝笑道:“從前是不大愛喝,近來倒品出一些特別的滋味。”說著放下茶盞,直起身子伸了伸腰,“你在禦書房侃侃而談,怎麽現在卻不說話?”

我只得道:“陛下聖詢,臣女不敢不盡言。夜深了,還請陛下早些回宮安歇。”

皇帝篤篤地敲著小幾:“朕才來,你便下逐客令?”

我無奈,低低道:“臣女不敢。”

皇帝憐惜道:“上一次韓復的事情,叫你看見不該看見的東西了。其實他醉酒鬧事,自有內阜院和掖庭屬管,你又何必過去?”

我不假思索道:“臣女查探俆女史之案,因思慮不周,致韓管事受盡酷刑。更至巧手受損,再也不能做修書的精細功夫了。臣女心中有愧,因此不忍見他失足,這才去了角樓。本想勸慰兩句,不想……”

韓復受刑,是皇後暗中授意當時的掖庭右丞喬致所為。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卻是陷皇後於不義了。熙平長公主若看見此刻皇帝嫌惡的蹙眉,一定歡喜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