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五章 出爾反爾

這試探近乎請求,這請求似在等待拒絕。猶記一個月前,他問的是:“倘若朕冊封於你,你可歡喜麽?”或許他怕我怨責,又或許他對我有幾分愛重。這溫柔相商的口氣,足以令人忘記他的高高在上的身份,亦令人生出聞此一問、終身無憾的慨然與驕傲。然而帝王的溫柔,粉身不足回報。愈是溫柔,愈不敢受。

我揭開錦被,滑下榻來,伏地不起。皇帝蹙眉道:“這是何意?”

雙掌和額頭緊貼磚地,這片生硬和冰冷,是我唯一堅實的倚靠。炭盆在頰邊燃得正旺,熱氣撩起鬢發。長發散了一地,彎彎曲曲延伸到至尊帝王的腳下。我沉靜道:“臣女不願意入宮為妃。陛下恕罪。”

他的口氣亦聽不出喜怒:“擡起頭回話。”

我緩緩起身,直挺挺跪在他的膝下,與他坦然相視。他問道:“為何?”

我強自鎮定:“因為臣女害怕。”

他目中一黯:“你怕朕?”

我答道:“是。臣女入宮五年,眼中所見,曾女禦有孕慘被杖死,靜嬪在掖庭屬驚懼小產,慎妃畏罪自盡。臣女不能不怕。”

皇帝一怔:“你絕不會如——”他忽然停下,將半個“此”字吞入腹中。“必諾之言,不足信也”[84],帝王也不例外。

我笑意轉冷,一字一頓道:“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也。[85]”

皇帝用曾娥之事誣陷慎妃累死未出世的皇子,豈知後來紫菡腹中真正的皇子卻被自己累死。這焉知不是報應?

如此譏諷,如此以下犯上,好比臨絕壁而縱身一躍。濟則一勞永逸,敗則葬身無地。

他碧森森的雙眼泛出憤怒與狐疑的冷光。他仰起下頜,垂眸審視,像一個獵人靜靜審視網羅中掙紮探爪的獵物,靜靜評估這獵物逃離彀中的一切可能。良久,他忽然醒悟:“你知道了?”

我垂首不答,算是默認。

他冷冷道:“你不怕朕殺了你?”

我將垂至額前的長發綰到耳後,僵直的指尖觸碰到滾燙的右耳,心中愈加冷靜清明:“臣女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怕賜死麽?”

皇帝嘆了一聲:“你也恨朕?”這一問如此絕望,仿佛並不只在問我。

我搖了搖頭:“臣女不敢,臣女只是畏懼。”

皇帝道:“原來你怕朕,甚於怕死。”

室中靜得出奇。惶懼之中的靜默相對,較之聲嘶力竭的表白更加透徹和美好。然而如炭盆中漸漸轉成銀白的上好木炭一般,再好,也免不了成灰。

良久,皇帝道:“你不願意,朕不勉強。”說罷起身離去。我連忙伏地相送。

腳步聲遠遠去了,耳畔歸於寂靜。我欲起身,腰背已然僵直。一顆心後怕得驚顫起來,身子一歪,側身倒在榻旁。小蓮兒一聲驚呼,忙扶我上榻,又斟了茶。雙手合不住茶盞,茶水全潑在錦被上。小蓮兒撫著我的胸口,轉頭一叠聲道:“把姑娘的丸藥拿來。”

宮人拿了一只青瓷小盒來,小蓮兒拈了一顆丸藥送到唇邊。藥太苦,我別過頭。小蓮兒急得直落淚。忽聽芳馨道:“你們下去吧,我來服侍姑娘吃藥。”小蓮兒將藥盒與茶盞放在小幾上,帶領眾人退了下去。

芳馨拉起我冰冷的手,柔聲道:“姑娘的話,奴婢都聽到了。想哭就哭吧,別放在心裏。”

我拭去眼角的淚滴,清薄的淚水沁在指縫中,瞬間被炭火烤幹:“我為什麽要哭?”

芳馨道:“不哭更好。夜深了,姑娘喝一碗安神湯便安寢吧。過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說罷,果然命人端了一碗安神湯進來。

我平靜片刻,一口氣喝了半碗。芳馨撫著我的背道:“姑娘可好些了?”

我苦笑:“本來也沒有什麽不好,只是後怕罷了。”

芳馨微笑道:“這一次抗旨的罪,姑娘早已償了。姑娘決絕些是對的。奴婢瞧聖上出來的時候甚是懊惱,卻也無可奈何。姑娘從前說過,九五至尊,管天管地卻管不了天下人的心。唯有這管不了的心,才是最可貴的。是不是?”

我一怔,失笑道:“姑姑在說周貴妃麽?”

芳馨淡淡一笑,指一指我的心道:“貴妃的不辭而別和姑娘的抗旨,本就毫無分別。”

我一曬:“我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86],怎比得周貴妃逍遙自在。”

芳馨道:“無可奈何,有意為之,都是一樣的。”說罷起身拈起藥丸,“姑娘吃藥吧。這五福安神湯,奴婢已叫人多放了蜜糖,姑娘不用怕藥苦。”

我順從地吞下藥丸,又喝了半碗安神湯,方長長舒一口氣:“我累了,睡吧。”

翌日清晨,小簡早早就來了漱玉齋。彼時我尚未起身,只聽他在寢室外對芳馨道:“陛下敕旨,升平長公主殿下修行不易,朱大人可隨時出宮拜候長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