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四章 遊方之外

臨行前,穎嬪親來相送。只見她披著一件紫白色的鬥篷,溶溶淡紫仿佛呵氣即去,笑容卻如春日盛開的紫藤:“我來送姐姐出宮。”

我笑道:“娘娘日理萬機,怎敢勞煩娘娘相送?”

穎嬪笑道:“姐姐和升平長公主是陛下最牽掛的人,我自然不敢馬虎。”說罷拈著我身上一件半舊的梨花白暗花鳥紋織錦鬥篷,蹙眉道,“姐姐沒有做新衣裳麽?怎麽穿這一身,連毛都不帶?芳馨姑姑真是越老越不曉事了。”

芳馨在我身後,聞言一顫,連忙跪下。我笑向穎嬪道:“今天是去白雲庵,佛門清凈之地。我的衣裳裏,也就這一件還素淡。不幹姑姑的事。”

穎嬪笑意越深,口氣愈冷:“姐姐沒有素淡衣裳,何不早說?我那裏新做的一件鑲毛的青白鬥篷,很襯得起姐姐。姐姐就穿它去好了。”說罷命人取來。

我忙道:“何必如此麻煩——”

穎嬪笑道:“妹妹奉聖旨打點姐姐出宮的事,姐姐穿著這麽一身破衣爛衫出宮,不是教妹妹難堪?走出去讓百姓看見,還以為偌大的皇宮,連件像樣的衣服都尋不出來。”

她的用意我很清楚,然而不願多言。不多會兒,鬥篷取來,我順從地換過,方出了漱玉齋。

穎嬪親自送我出了修德門,但見一輛畫壁翟羽、金根朱牙的翟車橫陳眼前,後面是持鼓吹麾節、傘扇香球的幾十人鹵薄。穎嬪笑道:“如何?”

這是高品內命婦的乘輿與儀仗,妃位以上方可使用。我暗暗心驚,不動聲色道:“娘娘這是何意?這樣的陣仗,叫我如何擔當得起?犢車即可。”

穎嬪嫣然一笑,支起蘭花指一揖:“皇恩殊寵,很當得起。”

我行了一禮:“如此儀仗,實不敢受。”

穎嬪笑道:“姐姐果然守禮。只是姐姐怎麽說也是宮裏出去的貴人,太寒酸了也不像話,犢車也太簡慢了些。”

我又指著身後兩車子物事道:“這些也可以不必帶去了,用不了。”不待穎嬪說話,我嘆道,“華陽公主生辰那一日,你我抵足而談,妹妹曾對我說過,宮中人事紛亂,妹妹唯有秉公處事,才能獨善其身。你我姐妹,妹妹何以陷我於不義之境地?”

穎嬪的眼中閃過一絲愧色:“姐姐雖未冊封,在妹妹心中,已與皇妃無異。”

我嘆道:“都撤了吧。換犢車來。”

穎嬪愧色更深,只得道:“好。”

我笑道:“如此有勞妹妹。我就在這裏等著。”

辛夷揮一揮手,眾人都跟著回宮了。身著華衣的人群和金光閃閃的器物在晨光下推湧,長長的暗影拂過宮墻,像深青色的麥浪順風偃倒。

目光斜逸之處,忽見一抹熟悉的身影依墻而立。淡藍錦袍如一道月輝靜靜佇立,安寧得令人覺不出晨昏。他的笑意一如往昔淡然溫暖,只是多了一絲揶揄之意。我斂衽行禮:“漱玉齋女丞朱氏拜見世子殿下。”

高旸笑道:“才剛的儀仗,與當年皇後出宮看望熙平姑母,也差不許多了。”當年熙平長公主產後失調,陸貴妃曾親自出宮探望。

我垂首道:“臣女不敢僭越。”

高旸道:“朱大人自是小心謹慎,可也得防著有人居心叵測。恩遇太深,結怨也多。”

我一怔,竟分不清這話是譏諷還是關心。於是露出宮廷女官特有的端莊笑容,屈一屈膝道:“謝殿下教誨。”

高旸舉手道:“孤要進宮了。告辭。”

我行禮目送。眼見他在深深的城門中愈行愈遠,我的目光也變得越來越貪婪。目中月華漸漸退去,驟然照亮的心又變得暗沉一片。他走出城門道的暗影,置身於絢爛晨光中,驀然駐足回望。我忙低下頭,再擡眼時,高旸已經疾步而去。

芳馨上前關切道:“姑娘還好麽?”

我揉了揉眼睛:“無妨。雪光太亮,太刺眼罷了。”

待我上了車,綠萼放下帷簾,我這才驚覺,不知何時,面頰竟已透濕。

升平長公主並沒有在白雲庵見我,而是將我引到了山谷中的一處溫泉。但見小小一方泉水,汩汩冒著熱氣。還未走近,便覺暖意襲人。小山坡冰雪未消,小池邊已是碧草萋萋。一道石梁橫亙其上,梁上布滿綠蘚。小池邊有一間小木屋,供人更衣所用。

升平長公主攜著我的手,由侍女緩緩推到池邊:“這方溫泉是白雲庵的產業,是皇兄特賜給我養生所用。我已經浸過一兩回,很是受用。聽說你身子不好,所以特邀你來。你也浸一浸。”

我本以為她邀我相談,是有難處,想不到竟是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謝殿下厚愛。”

升平笑道:“方外之人。不必多禮。”

我淡淡一笑道:“‘彼遊方之外者,丘遊方之內者’[78],殿下逍遙,遠勝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