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四章 遊方之外(第4/5頁)

皇帝道:“這也有理。日前之事,是朕不該疑你。”

君王的歉意簡單而潦草,我卻險些賠上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千千萬萬的性命,亦不過換來一紙不到千字的罪己詔。如此說來,我的恩遇得天獨厚。

見我發呆,他忍不住笑道:“這樣看著朕做什麽?難道朕是文過飾非的昏君麽?”

我笑道:“子曰:過而不改,是謂過矣。”[81]

皇帝笑道:“夫子所言甚是。”氣氛方融洽少許。只聽他又道,“這一回南巡,朕親自處置了成氏一族。聞風而動的數家豪強,紛紛獻家財避禍。有兩家不知天高地厚,聯合舉兵,朕命人稍加利誘,便紛紛倒戈。這些錢,西南和北方的軍費用不了,剩下好大一筆,總算可以治河了。”

我笑道:“昔日河北數十裏處,便是兩國交戰之所,民常負戟而耕,十停莊稼中收不到一停。如今戰事消弭,正該整頓河渠,‘使溉公田,遂及我私’。”

皇帝道:“現下冬閑,本當征發徭役。可惜手中無糧,只有等明年了。”

我好奇道:“上一次陛下說要擴建白雲庵,穎嬪娘娘不是支了一個放紙鈔的法子麽?”

皇帝微微懊惱:“辦法雖好,三司死諫不準。朕無法,只得先用在少府。”

我笑道:“穎嬪娘娘若是個男兒,倒可以做三司使。”

皇帝笑道:“這是太後的舊話了。正因她打理後宮辛苦,又有這點聰明,有些事情朕就沒有與她理論。好比她今天早晨擅自拿了一副妃位的儀仗出來,朕本可以治她的罪,想想也便罷了。”

我忙道:“穎嬪娘娘是有功之人,還請陛下不要責怪她。”

皇帝笑道:“反正你也沒有用那副儀仗,朕就懶得理會這些小事了。”

聽他的意思,仿佛我若用了那副儀仗,穎嬪就要被嚴懲。我忙道:“臣女不敢僭越。”

皇帝不以為然:“你便用了,也不算僭越。”

我攏一攏肩頭的繡花短襖,垂頭不敢說話。又抱起一只靠枕,藏起半張臉。

皇帝見我退縮,自己也覺得唐突,於是轉頭過去輕咳一聲,又道:“眼下最棘手的,還不是少錢。北燕新歸,許多部族上書,傾慕我中華禮樂,欲南渡黃河,舉族農桑。”

我不由探出頭:“北方部族當事畜牧,怎的忽然上書南遷?”

皇帝道:“這些部族當年深受北燕暴君的欺淩,每年要獻許多牛馬、藥材、兵丁和奴婢,我義軍北上,他們自是雀躍歡呼、簞食壺漿,更有甚者,還舉義旗接應。雖然效用有限,好歹是民心所向。如今上書南遷,朕也不好薄待。這事下了廷議,群臣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從早議到晚,也沒個結果。”

事涉朝政,我不便接口。皇帝將牡丹薄胎瓷燈台向我移了幾寸,凝眸道:“你熟讀經史,也給朕出個主意?”

我忙道:“朝政大事,臣女不敢擅言。”

皇帝笑道:“你只是‘不敢擅言’,可見是胸有成竹了。你這個後宮女甘羅,必得為朕出一個主意才好。你先猜猜,眾臣都說了些什麽?”

我只得道:“群臣無非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志態,不與華同’,宜‘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82]。因為晉武帝不聽,後果有五胡亂華的慘事。或又有人說,當容納異族,以示天恩。昔日五胡亂華,是因賈後當權,引致八王之亂,朝廷偏安,胡人方敢釁鼓南下。如今朝政清明,軍力強盛,正是恩納並吞的好時機。”

皇帝頷首道:“大約是這個意思。”

我笑道:“難道便沒人說些別的麽?”

皇帝一怔,撫額半晌,恍然道:“仿佛是有一個人說了些別的意思。但朕記不清楚了,也不知是廷議時說的,還是上書說的。”說罷又笑,“旁人說什麽,何必理會,你只說你的。”

我低低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說。”

皇帝道:“不過是閑談,你便說了,朕也不會當真。”

我正色道:“古語雲:自古無不亡之國,廢興命也。[83]”說罷擡眼查看他的神色。

皇帝頷首道:“這話雖不好聽,卻是正理。”

我接著道:“國有全盛之機,亦有衰敗之時。盛時尚可巡撫蠻夷,四海升平。敗時自免不了受其侵害。羈縻異域,可保一世,但命廢之時,荼毒亦深。”

皇帝笑道:“如此說來,朕當將他們滅絕了方能一了百了。”

我笑道:“陛下乃仁義之君,自不能如此行事。依臣女淺見,如今北胡賓服,我大昭如日中天。唯當此全盛之時,以德教禮樂化其性,以膏粱美物銷其志,加以刑法兵威,待其與南民蕃息不絕,如此百年之後,天下一家,又何分族類?”

皇帝道:“如此說來,你是贊成南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