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三章 天地不仁

窗外的雪愈加密集,枝頭由灰轉白。樓下的桃李紫薇叉叉丫丫,像破敗的武庫中積灰的劍戟,沾著連天的蛛網。歷星樓久無人住,已經冷透了。才站了一會兒,便覺手腳冰冷,即使捧著手爐亦無濟於事。

頭頂一道大梁,漆色尚新,描了幾只振翅欲飛的黃鶴。慎妃便是在這道梁上,用一條天青色繡花綾帛結束了自己的性命。繡的是嵯峨雲山,欲攬黃鶴而歸。

我命芳馨拿出一只小香爐放在妝台上,拈香躬身而拜。施哲也討了香,拜了三拜。我在妝台前呆站了許久,直到檀香燃盡。忽聽施哲道:“朱大人病體未愈,還請早還。”

他溫言細語的關懷,令我想起芳馨等人被扣掖庭屬時,他推心置腹的勸導。不覺心中感激,遂行禮道:“說起來,玉機還沒有多謝施大人這些日子以來的照拂。施大人秉公心,不濫刑,明真相,解聖憂,玉機欽佩。”

施哲還禮道:“大人此言差矣,既是秉公心,何來照拂?”

我心下甚慰:“是……玉機失言。”

施哲道:“大人乃女中君子。所謂‘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75],所以弘陽郡王殿下亦仁孝有加。”

我淡淡一笑:“弘陽郡王仁孝,全是蕭太傅與劉女史的功勞。”

施哲笑道:“大人過謙。大人昔日教導弘陽郡王的事情,下官頗多與聞,甚是向往。只是提到弘陽郡王,下官有一事不明,望大人賜教。”

我笑道:“施大人但說無妨。”

施哲道:“那一日下官遣人去漱玉齋請大人辨認幾個字,怎麽大人辨不出,反倒是弘陽郡王辨出了?”

我微微詫異:“殿下不是早已言明麽?大人為何有此一問?”

施哲道:“僅憑一道暗香,便確定是於氏所書,似乎草率了些。”

高曜之所以熟悉那道暗香,是因為我將錦素贈予我的香墨一錠不差的全送給他用。既然高曜也常用香墨,而那些字又是照字帖描寫的,則也有可能是高曜所書。只因香墨早就用完,掖庭屬查抄啟祥殿時,才沒有找到。施哲連這樣細微的事情都能察覺,果然心思細密。

然而高曜的事情我不便代答,於是淡淡道:“既是殿下的事情,還請施大人親自去問,想來殿下定會實言相告。”

施哲道:“大人所言極是。”

我笑道:“其實大人在將那些字拿給玉機看之前,已然猜到那是於錦素所寫的了。”

施哲微笑道:“大人何出此言?”

我揭開妝奩,但見鏡下靜靜伏著幾只盛胭脂的瓷盒,鏡雖亮,胭脂卻已半幹:“玉機尚有嫌疑,大人卻將那些字交給玉機辨認,無非是因為玉機與於錦素交好,十分熟悉她變幻莫測的字體。”

施哲笑道:“大人英明。於錦素工於書法,恐怕除了朱大人,再沒人認得出這些描摹的顏楷。下官處事不當,卻也無可奈何。請大人多多包涵。”

我輕嘆一聲:“玉機愚鈍,並沒有認出來。敢問大人,於錦素是否要回京受審?”

施哲道:“下官早已派人去了西北,新年之前一定能回京。”

果然,錦素要回京了。我總預感她會回來,我甚至還想過她會以昌平郡王的王妃或侍妾的身份回京,我萬萬沒想到,她被檻車征回。我憂心大起,屈一屈膝道:“多謝大人相告。玉機先告辭了。”

正要踏出門去,忽聽施哲在我身後道:“是了,昨天下官請令尊大人來掖庭屬請教了幾句,現下已好生送了回去,大人請放心。”

我轉身,迎上他頗有探究之意的目光,坦然一笑:“有施大人在,玉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

回到漱玉齋,方卸下釵環補眠。我將銀鐲銀環一一放回妝奩的小屜中:“施大人說他在慎妃的妝奩中尋到一樣重要的證物,可惜太遲了些。妝奩是女子天天要用的物事,掖庭屬當早早查過,怎麽會那麽遲才找出那件重要的證物?那重要的證物又是什麽?”

芳馨將我的長發握在腦後,從鏡中望著我道:“姑娘才好些,就又操心了。理它是什麽呢?養病要緊。”

我又道:“錦素與此事有何關聯?”

芳馨柔聲道:“奴婢說句不中聽的,以姑娘的聰明,要想明白此中關節,想必不難。可想明白了又如何?於姑娘既與慎妃之死有關,想來也不是什麽好事。便知道了也不高興,何妨糊塗些?”木梳在我鬢邊一緩,又道,“姑娘成日家想保全這個,保全那個,為什麽不想想如何保全自己?自己的身子都這個樣子了——”說著自鏡中斜了我一眼,眼珠子翻成了溜光的鵪鶉蛋。

我失笑:“姑姑莫急,我不想便是了。”

用過午膳,我便歪在榻上看書。整日昏睡,也是極消耗神志的,一頁書在眼前晃了許久,一個字也沒有瞧進眼裏。拋了書午睡,卻又走了困。雖應承了芳馨不想,但種種疑竇似月光下的潮水一湧而上,瞬間填沒了心竅。事關錦素,不由我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