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二章 子路結纓

文瀾閣的執事韓復從前是一個殺過人的死囚,被一個姓王的行商人家贖了命。因他讀書識字,來了文瀾閣,這麽多年熬下來,終於升作執事。去年皇後懷疑他協助翟恩仙溺死徐嘉秬和紅葉,暗中授意當時的掖庭右丞喬致嚴刑拷問,雖大難不死,一雙修書的巧手終是廢了。從此他也不大往文瀾閣來,只一味躲在監舍中飲酒。我在文瀾閣向少見他,偶爾碰見,他也總是滿身酒氣。我一直想問他徐嘉秬一案的真相,然而——不問也罷。

樓下的呼聲像彈子的嘯聲此起彼伏。忽聽綠萼喝道:“好啦!我們姑娘有病在身,經不得你這樣大呼小叫的。你進來回話。”

我扶著芳馨的手匆匆下樓,只見是韓復的徒弟小棒子,滿臉的驚慌失措,一叠聲道:“師傅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樓,坐在屋檐上發酒瘋,若掉下來——”

芳馨打斷他道:“韓管事發酒瘋,你們當去回內阜院和掖庭屬才是,來漱玉齋有什麽用?”

小棒子忙跪了下來,叩頭泣道:“內阜院和掖庭屬,只管息事寧人,哪管人命死活?”說罷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去年夏天,師傅在掖庭屬受了那樣大的委屈,是朱大人搭救師傅出來的。朱大人在文瀾閣校書,也知道師傅這兩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沒有辦法了,才來求大人的。聽說朱大人什麽都懂,想必也知道師傅的心事——”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糊塗了?你師傅的心事,我們姑娘怎麽會懂?”小棒子涕淚橫流,全沾在我新換的華服上。芳馨甚是不悅,彎腰一推他的肩:“你還是快回去吧。今天禦駕回宮,大人要在漱玉齋候命!”

小棒子側倒在地,一咕嚕彈起來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錢使了個眼色,小錢一溜煙進來,擡腳就往小棒子肩頭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錢,雙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隨你去。”

芳馨焦急道:“鑾駕想必已到宮門,若陛下回宮來看見姑娘——這成何體統?”

我嘆道:“總歸是一條性命。”

芳馨牽住我的袖子還要再勸,我輕輕掙脫了她,取過鬥篷披在肩上。鬥篷的衣帶上繡了密密的桃花,打結時不甚順暢,我連結了兩次,都沒有結好。芳馨嘆了一聲,只得上前為我系好衣帶,一面又勸:“姑娘三思。”

我嘆道:“小事罷了。即便被他看見也沒什麽,橫豎我也沒有非分之想。”

芳馨輕聲道:“韓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後刑訊過的,這會兒在角樓上尋死覓活的……奴婢以為,姑娘還是不要沾染的好。”說罷面色一變,聲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來倒更好。”

我一驚:“姑姑說什麽?!”

芳馨忙道:“奴婢失言,姑娘恕罪。”

我嘆道:“姑姑多慮。皇後疑心我父親和韓管事也不是一兩日了,小棒子既已尋上門來,若是見死不救,反倒礙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芳馨滿臉通紅:“姑娘所言甚是。”

我和芳馨匆匆穿過西門,一路向北,趕到內宮西北角的角樓前。角樓前後三進,左右三進,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層。韓管事開了最高層的窗格爬出,抱著酒瓶坐在屋檐上。雙腿一蕩,左腳的青布鞋滑了下來,在下層檐上一激,翻了個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湧,驚呼聲中,向後退卻。

芳馨朗聲道:“朱大人來了!”

眾人稍稍一讓,我排眾上前,卻見掖庭屬左丞李瑞正一臉愁容地仰面望著。雖在冬日,他卻滿頭大汗。見我來了,李瑞詫異道:“這會兒陛下回宮,朱大人不當在縉雲門接駕麽?”

我也顧不上解釋,只問道:“究竟怎麽回事?”

李瑞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抹一把臉道:“聽說是吃醉了酒,發了酒瘋。下官已派人去勸了,只是他擰得很,下官等也不敢貿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來,墊在地下,即便他摔下來,也不會臟了皇城的地。”說著愈加焦急,“遲不遲早不早的,偏偏在今日。這是要掖庭屬腦袋搬家呀!”

韓復坐在角樓最高處,哪裏是在發酒瘋,分明是在尋死。也許他怕皇後再將他捉到掖庭屬去,施以酷刑。小棒子雖不明所以,但與他日夜親近,卻也知道他心中藏有不可言說的秘密。

整日爛醉如泥,卻對宮中的形勢一清二楚,果然不能小覷。然而酗酒數年,意志終是坍塌了,竟然糊塗到選了今日來尋死。有一瞬,我恨上心來,只覺芳馨所言不虛。然而我終是不忍見他殞命,此時更是什麽也顧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將雙手合在口邊,朗聲道:“韓公公,你下來。”

韓復放下酒瓶,居高臨下地斜我一眼,復又灌了一大口酒。一個藍衣侍衛從他身後的窗格子裏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頭。韓復身子一斜,那侍衛撲了個空,若非用麻繩攔腰系住,定會滑下屋檐,摔個粉身碎骨。韓復回頭看了一眼,輕蔑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腳擡起,抵住法翠瓦當,右腳垂得更低。人群發出一陣壓抑的輕呼,又往後退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