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二章 子路結纓(第3/5頁)

天已全黑,紅燭燃到了盡頭,火焰筆直得像蘸飽了胭脂的畫筆,在墻上落下彤色暗影。綠萼和小蓮兒一個伏在桌邊,一個伏在床邊,都睡著了。寢室靜得像殺戮過後的修羅場,窗外的黑暗是無窮無盡的眾生之苦。我動一動身子,發現還有力氣坐起來,默默地起身,將腦後的長發攏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種冷酷的燥熱,且無一絲顫抖。

精神尚好,還能思考。這一副殘軀竟還能承托我的思想,這便夠了。

過了一會兒,芳馨輕手輕腳地拿了一支新燭進來,猛見我一言不發地坐在青紗床帳的陰影中,頓時嚇了一跳,立刻拍醒了綠萼和小蓮兒,輕聲呵斥道:“姑娘都醒了,還只是睡不夠!”

我忙道:“她們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責。”又對睡眼惺忪的綠萼道,“你們下去傳膳,這裏有姑姑就好了。”

芳馨秉燭照了照我的氣色,欣慰道:“姑娘雖然臉色不好,卻還有力氣說話,奴婢也就放心了。”說罷斟了一杯溫水,“剛才方太醫來瞧過了,還責怪姑娘怎能由著自己傷心動氣。”說著別過頭去拭淚,又道,“不過好在陛下已經答應再不追查慎妃之事了,姑娘從此可放寬心了。”

滿口的苦澀,只覺得杯中的清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聲:“陛下只是傳旨,命掖庭屬不必過問。可並沒有說禦史台和刑部也不能過問,更沒有說他自己不能過問。姑姑高興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驚。我嘆道:“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這一次,是我自己思慮不周,一廂情願了。”

芳馨含淚道:“姑娘明明不喜歡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看見信王世子的臉色很不好——”

我的心已經麻木到不會痛了,口角牽出一縷冰冷和譏諷的笑意:“隨他去吧,不必理會。”

芳馨呆了半晌,訥訥道:“姑娘太苦了。”

我狠狠地扯開發端糾結的一團,有痛快的撕裂聲響起,幾根斷發飄落在錦繡之間。“姑姑放心,我不覺得苦。”

晚膳後,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個身,見芳馨正要熄燈,忙道:“姑姑留著燈。我睡不著。”

芳馨道:“姑娘睡覺本來就輕,若點著燈睡,哪裏還能睡得好?”

我伏在枕上無奈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著。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燈,待我睡著了再將燈拿走。”芳馨只得將燈留下。

自那兇險萬分的一夜,我忽然發現自己在暗中無法安然入睡。惡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個久不見光明的人甘心沉淪黑暗之中。沉淪得越深,越向往頭頂一線若有若無的星光。這點奢侈的向往,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數年之前,得知裘皇後被軟禁守坤宮,我心煩意亂。是芳馨對我說,奴婢也好,女官也罷,在這宮中,屬於自己的唯有一夕夢境。

至少這夢境還是我自己的,倒也不算太壞。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芳馨的細語像泉水滲出浮沙:“慎妃娘娘和靜嬪娘娘先後歿了,姑娘傷心欲絕。尤其是靜嬪娘娘,是在姑娘的懷中咽氣的。太醫說,姑娘傷心驚懼太過,才會嘔血昏迷。”

我仰過身,睜開雙眼。但見眼前一片漆黑,我心頭一慌,坐了起來。只聽皇帝低沉的聲音道:“聽說她有一次心病發作,險些性命不保。”

芳馨道:“是。前些日子缺醫少藥,姑娘身邊又沒得力的人服侍,方太醫說情形確是兇險。”接著聽見鼻息輕響,芳馨重重嘆了一聲。

靜了片刻,皇帝仿佛也跟著嘆了一聲:“朕去瞧瞧她。”

芳馨道:“啟稟陛下,太醫說姑娘必得好好歇息,且姑娘睡眠一向很淺。”

皇帝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無妨。朕只瞧一眼便出來。”

芳馨無奈道:“是。容奴婢掌燈。”

皇帝道:“不必,朕自己來。”

我側身向裏躺下,將錦被埋到面頰。亮光越來越近,他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在我床前站定。他似乎右手持燈,左手探出。一片陰影附上眼簾,帶著灼人的熱度;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帶著無限憐憫。

有一瞬,心中泛起新奇的渴望,渴望這只滾燙的手能撫上我的鬢發。或許我真的太孤獨了。我眼睜睜看著眼前再次亮起來,淚水掠過鼻梁,洇濕了幹燥綿軟的粟米桃花枕。我忍耐著緩緩呼吸,不讓自己的鼻息驚動他。這靜謐而奇異的片刻,有一輩子這麽長。自我進宮以來,從未得到過這樣專注的目光和這樣肆無忌憚、小心翼翼的關懷。我更沒有想到,這關懷,竟然來自這宮中我最痛惡的人。

被中的病體蒸騰出獨特的氣味,是從心底漚出的惡濁和衰朽,浸泡著濃郁的藥氣。溫暖的絕望充塞著我的四肢百骸,呼吸愈來愈深,愈來愈重。我像一只等死的小獸,蜷縮起一生的喜怒哀樂,躲在人所不見的暗處,等待命運給予的最後驚喜。我不自覺地縮了縮腳。卻見燭火一晃,漸漸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