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夢 啞妻(第4/12頁)

柳靜言寫:“為了你。”

“我做錯了什麽?”依依的大眼睛裏盛滿了驚惶。

“不是你錯了,是老天錯了。”柳靜言寫。

“老天怎麽錯了?”

“不該把你生成啞巴!”

依依執著筆的手顫抖了,過了好久,才寫:

“誰給你氣受了?”

“別提了,不相幹的人。”

“是妹妹嗎?你不要為我和妹妹生氣好嗎?”依依寫著,臉上有著恥辱、傷心、難堪。妹妹指的是靜文,她是柳逸雲姨太太所生的女兒。柳靜言審視著依依,抓起筆來寫:

“靜文欺侮了你嗎?”

“沒有!”依依惶然地寫,“絕沒有的事!她待我好極了!”

柳靜言凝視了依依好一會兒,他明白,柳靜文一定表示過什麽。他開始了解,依依在他們家的地位是很難處的,這個大家庭,到處都充滿了仇恨和嫉妒。父親的三個姨太太都嫉恨他這個獨子,而現在,他這個得寵的啞妻該是她們的欺侮嘲笑的對象了。

“依依,我不許任何人嘲笑你!”他寫,憐惜地望著他那楚楚可憐的妻子。

依依拿起筆來,大眼睛眨了眨,匆匆地寫下去:

“靜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麽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時候,我受的氣比這裏多得多,我的異母弟妹們成天取笑我。現在,你對我這麽好,我已經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殘疾,允許我終身侍奉,則我再無所求了。”

柳靜言把她攬過來,輕輕地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懷了孕。

這是柳家的一個大消息,柳靜言是柳逸雲的獨子,現在,第三代即將來臨了。柳太太高興得整天笑得合不攏嘴,柳逸雲也滿面春風。柳靜言自己是乍驚乍喜,要做父親的新奇感和喜悅使他成日暈陶陶。依依頓時成了柳家的寶貝,柳太太馬上下令不讓依依做任何一點事情,連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廚房裏整日忙著給依依做東西吃,什麽燕窩海參的忙個沒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兩次地往兒媳婦房裏跑,問這樣,問那樣。連累著三個姨太太也跟著跑。柳家的規矩大,姨太太等於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兒,姨太太必須要追隨侍奉。一時,下人們和姨太太們都怨聲載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裏去,一進門,就聽到靜文在尖聲尖氣地說:

“這個啞巴現在變成鳳凰了。誰知道生下個什麽玩意兒來?八成也是個小啞巴!”

柳太太走進去,氣得臉色發青,靜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囁囁嚅嚅地喊了一聲:

“媽!”

二姨太太也嚇得站了起來,不敢說話,柳太太走過去,對著靜文就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罵著說:

“我把你這個爛了嘴的丫頭打死,趕明兒一定給你配個啞小子,看你還背後嚼舌頭不?”說著,又氣呼呼地對二姨太太說,“你養的好女兒!平常一點兒也不知道管教,學得這樣尖嘴尖舌。孩子生下來,要有一點兒不對,看我不找你們算賬!”

柳太太氣沖沖地走了。依依又結下了一段解不開的怨。沒多久,依依就發現,只要柳太太和柳逸雲父子不在,她身後就有許許多多丫頭下人們指手畫腳,咿咿啊啊地學她,當了她的面嘲笑她。嚇得她躲在屋裏,再也不敢出來。

這天,柳靜言從外面回來,才走進臥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淚。看到了他,依依忙背過身子,拭去了淚痕,強顏歡笑來接待他。柳靜言皺皺眉頭,拿了紙筆寫:

“發生了什麽事?”

“什麽事都沒有。”依依寫。

“別騙我,告訴我你為什麽流淚?”

“我沒有流淚,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

依依望著他,沉吟了半天,才猶猶豫豫地寫:

“別人告訴我,你娶我是因為爹答應你娶七個姨太太,是嗎?”

柳靜言望著她那微紅的臉和微紅的眼睛,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笑著寫:

“不錯。”

“那麽,怎麽還不娶哩!”依依嘟著嘴寫。

“時候還沒到呀,等你討厭我,不要我的時候!”

依依拋掉了筆,投身在他懷裏。這正是晚上,她散著一頭濃發,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靜言不禁想起古詩裏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頭,絲發披兩肩,腕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他把這首詩寫下來給她看。依依紅著臉,深深地看著柳靜言。然後拿起筆,寫了一首樂府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寫完,她悄悄地望了柳靜言一眼,又在詩邊寫了一行小字:

但願君心似我心——行嗎?

柳靜言握住她的手。兩人靜靜地依假在窗前,望著月亮上升,望著滿院花影,望著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靜言可以聽到露珠從枝頭上墜落的聲音,檐前的一對畫眉鳥在細訴衷曲,階下有不知名的蟲聲唧唧。他渴望把這些聲音的感受傳給他那無法應用聽覺的妻子,擡起眼睛,他望著她,她眼光清瑩,神情如醉。他知道,他無需乎告訴她什麽,她領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從沒有一個時候,他覺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經合成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