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夢 啞妻(第2/12頁)

“我要反抗!我要反抗!”他郁憤地想。

書房門被推開了,柳逸雲走了進來,看到了父親,柳靜言立即站起身來,垂手而立,恭敬地喊了一聲:

“爸爸!”

柳逸雲在椅子裏坐下來,他是個滿腹詩書,有著頑固的舊腦筋舊思想的老人。在這個家庭裏,他有著無比的權威和力量。望了柳靜言一眼,他安靜地說:

“靜言,過來!”

柳靜言向前面走了兩步。

“明天起,不必到書房來了,”柳逸雲說,“好好準備婚事,你知道,男婚女嫁,這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也是做人的義務。”

“是的,爸爸。”柳靜目恭敬地應了一聲。心中卻在忿忿不平。準備婚事,還有什麽要他準備的呢?除了做新郎必須自己去做之外,別的事大家早給他做了。他真奇怪,為什麽他們不連新郎也代他做呢?

“關於你的這門婚事,”柳逸雲沉吟地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大願意。但是你母親和方家指腹為婚的,當初並沒有料到依依會是個啞巴。我們讀書人,以信義為重,絕不能因對方是個啞巴而退婚,你了解嗎?”

“是的,爸爸。”

“現在,我告訴你,你必須娶方依依,這是做人的責任。假如你不喜歡她,你盡可以三妻四妾往家裏娶,可是,方依依一定要做你的元配。”

“是的,爸爸。”柳靜言應著,三妻四妾,他又何嘗想要什麽三妻四妾?他無法告訴父親,他的思想和願望,他願意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如花美眷,閨中唱和,白頭偕老,一個就心滿意足了!何必什麽三妻四妾呢?

“你看,靜言,”柳逸雲認為他已經給兒子解決了心中的不快,點點頭說,“做父母的不會讓你受委屈,哪怕你頭一天娶了方依依,第二天就要納妾,我都可以同意。家裏的丫環,你有中意的也可以收房。明白嗎?”

“是的,爸爸。”

“好吧,現在到你母親那兒看看去,不要整天悶在書房裏,讓你母親擔心。”

“是的,爸爸。”

柳逸雲站起身來,從容不迫地跨出了書房。柳靜言垂手恭送,等父親走遠了,他才頹然地坐下來,把書本狠狠地在桌上擲過去,喃喃地說:

“果真娶上七八個姨太太對方依依難道就算了了責任嗎?她又何嘗願意做一個名義上的傀儡妻子!”

一星期後,婚禮如期舉行,排場之大,陪嫁之豐,使路人為之側目。一路上,新娘的花轎領先,後面跟著七八十台陪嫁,鞭炮聲,鼓樂聲,熱鬧空前。花轎進了柳家的大門,賓客盈門,大家爭著看新娘。新娘被喜娘攙了出來,鳳冠霞帔,花團錦簇。顫巍巍地,由喜娘攙扶著行禮如儀。

交拜天地時,柳靜言曾看了方依依一眼,喜帕蓋著臉,無法看到面目,腰肢裊娜,娉娉婷婷,好苗條的身段!行完禮,參拜祖先牌位、父母、長輩。然後,在賓客的議論中,他不止聽到十次“啞巴”的字樣,像一根針紮在心裏,他覺得一陣尖銳的刺痛。

請客、鬧酒……一切都過去了。他被送進新房裏,和新娘吃合巹酒。走進新房,他一眼看到新娘垂頭坐在椅子裏,喜帕依然遮著臉,兩個喜娘侍立在側。他看著她,一刹那間,竟失去揭起喜帕的勇氣。誰知道在那喜帕後面,是一張怎樣的臉!她除了是個啞巴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缺陷?站在那兒,他遲遲不前。喜娘中的一個,對他點點頭,鼓勵地笑了笑。他終於走了過去,鼓起勇氣,揭起了那一塊遮在他們之中的屏幛。一瞬間,他愣了愣,然後,完全出於下意識的動作,他用手輕輕地托起了新娘的下巴,仔細地凝視這一張臉。

長長的睫毛低垂著,由於被他托起下巴而吃了一驚,惶恐中,睫毛很快地擡起來,對他倉皇地掃了一眼,已經夠了,這已足以讓他看清她那對澄清如水、光亮如星的眼睛。眉毛彎彎地覆蓋在眼睛上方,清晰地顯出兩條處女的眉線。小巧的鼻子下是一張可憐兮兮的小嘴,那麽小,那麽柔和,那麽秀氣。白晳的皮膚,細膩、潤滑,像一塊水紅色的玉石……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個比她更美的妻子了。一刹那間,他明白為什麽方家在婚前不讓依依和他見面,他們是存心要在洞房裏給他一個驚喜,以彌補另外一方面的缺陷。他放下手來,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兩個喜娘都笑開了,於是,他糊糊塗塗地和新娘喝了交杯酒,又糊糊塗塗地發現,房間裏的人都走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新娘兩人。

好一會兒,他惶惑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麽辦好。終於,他走到她身邊,對她微笑,她恐慌地看看他,顯然比他更慌亂,更不知所措。

“你很美。”他贊美地說。

她茫然地望著他的嘴,就無助地垂下了頭。他像遭遇到一下棒擊,頓時明白她根本聽不到他的話,她是個聾子。似乎所有的聾子都是啞巴,所有的啞巴,也都是聾子。但,事先,他並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沒有料到她又啞又聾!他頹然地退後了兩步,倒進椅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