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夢 啞妻(第3/12頁)

“我的天!”他喃喃地叫。

看到他的表情,她明白了,她顰眉凝視了他一會兒,眼睛裏有著悲哀的疑問,好像在惶恐地問他:

“你難道不知道?難道他們竟沒有告訴你?難道你是被騙娶了我?”

柳靜言望著面前這張臉,太美了,太好了!他無法相信,具有這麽美麗的臉的人竟是個天聾地啞!他用手蒙住了臉,對冥冥中安排一切的神靈生氣,他搖著頭,自言自語地說:

“這是不應該的!她應該是一切完美的化身,這是不公平的!老天一定弄錯了什麽地方!”

看到他的嘴唇在動,她了解他在說話,卻徒勞無功地想明白他在說什麽。他臉上那個絕望的表情打擊了她,她閉上眼睛,匆遽地低下頭去,兩滴淚珠迅速地沾濕了黑而長的睫毛。體會到在洞房內流淚是不吉利的,她竭力忍耐著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柳靜言從自己的思想中覺醒了,立即明白自己的態度刺傷了她,他從椅子裏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雖然明知道她聽不見,他仍然溫柔地、憐惘地對她說:

“你很美,你也十分可愛,我知道你的缺陷,但是,你放心,”他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面頰。“我會好好地待你的,不會弄許多妻妾來讓你寒心。”他溫柔地凝視她的臉,嘆了口氣。“你真美!”

她疑問而順從地看著他,於是,他問:

“你會不會寫字?”

她不解地對他瞪大眼睛。

“我真糊塗,”他喃喃地說,“我必須弄習慣不對你用言語。”他做了個寫字的姿勢,她了解了,羞怯地點了點頭。

“好吧,”他自語說著,“看樣子,以後我們只能用筆交談了,我可弄不慣指手畫腳的交談法。”

他對她溫和地微笑,知道他沒有鄙視和惡意之後,她以一種畏怯的、靦腆的神情望著他,別有一種嬌羞脈脈,楚楚可憐的韻致。他心動地看著她的眼睛,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該睡了吧,是嗎?”他柔聲問,望著桌上高燒著的兩支紅燭,和火焰下堆著的兩大朵燭花。

兩個月過去了,柳太太驚喜地發現兒子竟非常滿意於他的啞妻。他經常待在房間裏,不大外出,也不常上書房。一天,一個小丫頭看見他在給依依畫眉,於是,闔府都取笑起柳靜言來,柳靜言的異母妹妹靜文笑著說:

“哥哥,你是不是學張敞呀?”

“別忙,”柳靜言指著妹妹說,“總有一天,你的張敞會給你畫眉的!”

柳靜文頓時羞紅了臉,倉促間想報復哥哥一下,立即毫不思索地說: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可惜,我這個新嫂嫂沒辦法低聲問哩!哥哥,她可是指手畫腳地問嗎?”

柳靜言馬上變了色,沉下臉去,轉過身子,一言不發地走開了。從此,家中的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少奶奶是個啞巴,甚至於不敢暗示到這個上面來。柳靜言喜歡他的妻子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而這位新的少奶奶既不會說話,就和任何人都沒有沖突,她又很懂得侍奉翁姑,彬彬有禮。因而,從上到下,對她也都很客氣,但是,也有一些人在暗暗地嫉恨和鄙視她。

時間一天天過去,柳靜言開始在他的啞妻身上發現了許多優點:溫柔、順從、嫻靜,還有一肚子的詩章。

這天,柳靜言和幾個年輕的朋友有一個聚會,這是他婚後第一次和朋友們相聚,大家剛見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來,其中一個拍著他的肩膀說:

“靜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靜言,你就果然娶到一個‘靜言’的妻子了。”

柳靜言變了色,但另一個又大笑起來說:

“靜言兄,這麽久見不到你的面,大概忙著和嬌妻‘默默談心’吧!”

“你有沒有學會手語?”第三個問,自己嘴裏咿咿唔唔地學著,手上亂比了一陣,然後隨口謅了兩句打油詩,“嬌妻漫擡蓮花指,君情妾意兩不知!”

“說說看,”第四個說,一面擠擠眼睛,“你們的第一夜怎麽度過的?”

這些朋友原是和柳靜言玩笑慣了的,可是,這次,柳靜言卻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說:

“請注意,談話最好不要涉及閨閣。”

“怎麽,”一個說,“你向來以新派自居,怎麽也這樣老夫子起來?”

“是的,”柳靜言板著臉說,“我的妻子是個啞巴,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別提了,開玩笑嘛!”一個笑著說,過來拉柳靜言,“坐坐坐!別生氣。”

“開玩笑!”柳靜言甩甩袖子,大聲說,“為什麽不拿你們的妻子來開玩笑?”說完,他氣沖沖地轉過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裏,柳靜言一直沖進自己房裏。依依正在窗前刺繡,看到他滿臉怒氣地跑進來,就詫異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著他。柳靜言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長嘆了一聲,就躺在椅子裏生悶氣。依依走了過來,拿了一份紙筆,匆匆地寫:“為什麽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