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頁)

她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佩的、長長的嘆息。

她猛吃了一驚,平時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會知道的,他怎麽會不聲不響進來了?

“安公子?”她問。

“是。”他簡短地回答。

“姐姐呢?”她再問。

“不知道呀,”安騁遠說,“我正要問你呢,她怎麽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她打電話回來說,要辦點事,我以為——她去你家了。”

“沒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地說:“我們今天公司裏聚餐,老板請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她大概去買東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安聘遠四面張望。“淩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個人在家嗎?”安騁遠有些憐惜地。“伯父伯母也出去了?”

“嗯。”她哼了聲。“不過,沒關系,我彈彈琴,時間很容易打發的。”

他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她輕輕地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纖柔修長,像中國古畫裏的仕女。

“你冷了。”他說,望著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絨的長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他回頭四面找尋,看到沙發背上搭著件白色鑲紫邊的粗毛線外套。他走過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舉動會嚇住她,所以先說,“你的外套在沙發上,我來幫你披上。”

“我不冷,”她局促地說,不知道為什麽局促。

“你咳嗽了!”他簡單地說,“從冬天開始,你的咳嗽就時好時停地沒有斷過。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見了,別再弄出別的病來!”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地說,“穿起來!我討厭你糟蹋自己!”

她順從地穿上了毛衣,一邊穿,一邊勉強地解釋:

“我沒有糟蹋自己!”

“還說沒有!”他粗聲責備,幫她拉好衣領,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頭。“你瘦了,你不好好吃東西,不好好睡覺,生了病,不好好看醫生。你什麽都被動,這麽冷的天,連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說沒有糟蹋自己!你怎麽敢說沒有糟蹋自己!”

她的背脊不知不覺地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壓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的分量。她的頭更昏了,眼眶有些發熱,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輕觸著自己肩上那只手,一碰到那結實的手背,她周身像觸電般掠過了一陣顫栗,她輕聲地、嘆息地說:

“就算我糟蹋自己,關你什麽事?”

“當然不關我事!”他的聲音更粗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照顧你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關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關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頓住了,說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麽?”她輕輕地、柔柔地、幽幽地、如夢如歌地問,臉上綻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沖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開花,又在我面前凋謝!你必須愛護自己,你必須關心自己,因為沒有別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他媽的!”他大聲詛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決不管你的事!決不管!”

他的手要從她肩上抽開。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這只手。仰著臉,她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仰著臉,她就那樣仰著臉面對他,那大大的眸子,簡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熱。他凝視她,像被魔杖點過,他一動也不動。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呆在那兒,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動,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陣急雨掃著窗欞,帶來一陣瑟然聲響,室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她的手指加重了分量,她緊緊地、緊緊地握著那只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然後,猝然間,他無法思想地把她的頭擁進了懷中,心痛地、震動地擁住她。她低喊了一聲,就把面頰埋進他那粗糙的毛衣裏。他撫摩她的頭發,撫摸到她腦後的一塊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聽過那故事,那久遠的年代裏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輕撫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亂的憐惜的震痛的情緒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麽。只苦惱地想著,這疤痕破壞了一份完美,這疤痕也創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雙目失明,她能這樣纖塵不染的美好得讓人心痛嗎?她能這樣狂猛地彈奏出生命中的呐喊嗎?想著,他嘴裏就喃喃地說了:

“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無助,不能這樣無可奈何地活著!不能讓你的靈魂滴著血去彈琴,不能讓你自殺,不能讓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鍵上……不,不,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