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嫣然走進家門的時候,她仍然狼狽萬狀。頭發是濕的,紛亂地披掛在面頰上,嘴唇上血漬猶存,襯衫又濕又臟又縐,手腕上,被自己咬得一片片瘀紫紅腫……她知道自己這樣走進去,父母一定會嚇一大跳。當小坦克越來越接近家門時,她也越來越體會到,今晚的後遺症相當可怕。她不知道淩康會怎樣想,巧眉會怎麽說,甚至父母會怎麽判斷和反應……但是,當車子停在家門口的時候,她就知道了一件事:她不在乎,她什麽都不在乎了。不在乎巧眉怎麽說,不在乎淩康怎麽想,不在乎父母的判斷和反應……什麽對她都不重要了。她只想好好地洗個熱水澡,然後躺到床上去睡一覺。

客廳和花園裏都燈火通明。

她走下車子,回頭對安騁遠說:

“你回家吧!不必進來了!”

“我送你進去。”騁遠說,望望那燈火通明的花園和房子,驚怯地體會到這屋內可能會有的風暴。禍是他闖的,他不能逃避,不能再讓嫣然受委屈。他必須進去,面對屋裏的每一個人,因為,以後是一條長遠的路,這些人將來都和他有密切關系,他遲早要面對淩康和巧眉。巧眉,哦,巧眉!他心裏沉痛地想著,我們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分析不出來,他也拒絕去分析,可是,他的良知在告訴他,當他擁她入懷時,他確實被她的柔弱無助美麗哀戚所震動。他命令她不可以糟蹋自己時,他真的為她那下意識的“慢性自殺”而生氣。他不該擁她入懷,不該去給她披衣服,甚至不該悄悄走進那間琴房……無論如何,他還能在自己痛楚得要死掉的感覺裏,體會出誰也無法取代嫣然!他或者會對巧眉“一時忘情”,他對嫣然,卻是揉和了崇拜、愛慕、渴望、欣賞、依戀、寵愛……種種的復雜的感情。這感情太深了,太切了,太神奇了。神奇得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

天!不管他對嫣然的感情有多神奇,多深切,他卻讓巧眉的事發生了。現在,他要走進衛家的客廳,他該怎麽說?怎麽對淩康說?怎麽對衛氏夫婦說?甚至,怎麽對巧眉說?或者,他應該聽嫣然的話,回家去!等風波平息了,等時間沖淡了一些記憶,等他的腦筋再清楚一些……然後再回來面對衛家這一切。但,來不及了,大門洞開,來開門是蘭婷自己。

“哦!”蘭婷吐出一口長氣來。“你們可回來了!嫣然,你怎麽弄成這樣子?你摔跤了嗎……”她停住,瞪視他們兩個,花園裏細雨紛飛,寒風刺骨,嫣然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衫,連大衣都沒帶出去。這兒不是談話的地方,她關上院子的大門,說,“不管怎樣,你們先進來再說!”

嫣然和安騁遠走進了客廳。

出乎意料之外,客廳裏非常安靜。仰賢沉坐在一張沙發中,正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淩康坐在另一張沙發裏,也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這還是嫣然第一次看到淩康抽煙。至於巧眉——巧眉根本不在客廳裏。

嫣然和安騁遠一走進門來,兩個男人都擡起了頭,望著他們。仰賢眼裏有關懷,有疑問。淩康卻蒼白、疲倦、而臉色古怪。

“你們總算回來了!”淩康先開口,他盯著嫣然看。“你們哪一個可以告訴我們,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

嫣然驚愕得瞪大眼睛。原來他們都不知道!原來巧眉沒有說!她不信任地看著淩康,半晌,才啞聲問:

“你沒有問巧眉?”

“巧眉不說呀!”淩康又猛抽了一口煙。吸得太猛,以至於嗆得大咳了一陣。“你們走了之後,我進房來,就看到巧眉在琴房裏哭,我問她什麽她都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只是哭。我問秀荷,秀荷說她和張媽在廚房裏聊天,什麽都沒聽見,只聽到你最後大叫了一聲,她們跑出來,你已經沖到院子裏去了。我再問巧眉,巧眉就哭得更兇了,後來,她幹脆跑進自己的臥室,鎖上門,到現在都沒出來過。衛伯母他們回家,伯母在門口叫了幾百聲,巧眉也不理,伯母急了,用備用鑰匙開門進去,巧眉已經睡在床上了。我也顧不得禮貌,沖進去看她,她蜷在床上,臉朝著墻,既不肯回頭,也不肯說話。伯母問急了,她才悶著聲音說了一句:‘去問姐姐!’好,我們只得退出來,你知道巧眉那個性,如果她不肯說,她就怎麽也不會說的!現在,嫣然,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事?”

嫣然聽著,聽著。然後,她側著頭沉思,接著,她就歇斯底裏地大笑了起來,不能控制地大笑了起來。巧眉巧眉,她心裏嚷著:你真聰明,你什麽都不說,把難題再拋到我身上來!巧眉巧眉,我欠了你,該了你,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去問姐姐!你要我說什麽?說我“看到的”,還是說我“受到的”……她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