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5頁)

安聘遠沖上前去,臉色煞白。他抓住嫣然的胳膊,搖撼著她,呼喚著她:

“嫣然!不要這樣子!嫣然,嫣然!”他沉痛地一仰頭,堅決地說,“她不說,你也不必說,讓我來說!”

嫣然立刻止住笑,擡頭看他。她眼裏亮著淚珠,神經質地點著頭:

“好,你來說!”她掃視室內。“你們都聽他說,只有他說得清楚!他是從頭演到底的一場戲,我的角色只在門口大叫一聲。讓他說!讓他說!”

淩康再抽口煙,面色更灰敗了,他站在那兒,深刻地注視安騁遠。

“好,安公子!請你說!”

“我看,今晚什麽都別說了!”蘭婷忽然驚悸起來,她那母性與女性的本能,和她那洞察人性的能力,使她驚覺到可能發生的事。她急促地攔了過來,急促地阻止即將爆發的另一場風暴。“今晚什麽都別說!大家都累了。嫣然,你又濕又冷,如果不趕快去洗個澡上床,你一定會生病!安騁遠,你的氣色也好不到哪裏去,回家去吧,什麽事都明天再說!淩康,你也回家。我保證你,明天是另外一天,什麽事都會過去的……”

“不!”嫣然喊著,推開了母親,臉上有副堅決的、狂野的神氣。“讓他說!你們都聽他說!讓他說!”

“嫣然,”衛仰賢插了進來,和蘭婷一樣,他開始體會到事態的嚴重。“不要任性了,你需要休息,我們也都累了,不管你們是怎麽回事,我們都沒力氣管了……”

“他必須說!”嫣然打斷了父親,固執地嚷,“你們真奇怪,為什麽今天的傷口,要留到明天來處理!壯士斷腕,也是在一瞬間決定而執行!你們現在都在場,他正好說給每一個人聽!安騁遠!”她狂烈地喊,“你說話呀!說呀!”

“喀啦”一聲,裏面有間臥室的門開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巧眉穿了件睡袍,正穩定地、堅決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她面色凝重,神態莊嚴,眉端唇角,有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她站在客廳中間了,擡著頭,她用沉靜的、坦率的、清晰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你們都不要說!還是我來說!”

“巧眉!”蘭婷想阻止。

“媽,”巧眉堅定不移地。“你別阻止我,姐姐說得對。今天的傷口,不能留到明天來處理!該開刀就開刀,該縫線就縫線,該鋸胳膊鋸腿就鋸胳膊鋸腿!”

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著她。她站在那兒,白晳的面頰,烏黑的長發,淡紫的睡袍……美麗得像個仙子,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我要告訴你們今晚發生了些什麽。”她繼續說,“但是,說以前,我要先說一些我心裏的話,一些你們都不了解我的地方。”她舔了舔嘴唇,眉頭輕蹙,神態更莊重更嚴肅了。“我是個很虛榮的女孩。我不知道別的女人怎麽樣,我承認我是虛榮的,我有占有欲,我有征服感。我六歲失明,從此看不到這個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對顏色、光線、美醜可能都沒有概念,我就也不會這麽痛苦了,也不會虛榮了。六歲,我已經知道天是藍的,雲是白的,樹是綠的,花是紅的。姐姐是可愛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麗的。這些年來,我雖然生活在黑暗裏,我仍然記住一件事,我沒有失去我的美麗。小時候,我學琴學得又瘋狂又專注,我不相信有別的瞎子像我這樣用功,去整章整段地背樂譜,摸索著練琴,而我做到了。因為我虛榮,我希望我除了美麗以外,還有別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轉向嫣然的方向,面對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確的,她坦率地面對著嫣然。“姐姐,我們兩個都不敢說破,兩個都生活在一種虛偽的境界裏。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嗎?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嗎?每個早晨,我被鳥聲吵醒,我就清楚地記起那個早晨,那飄蕩到天空裏的秋千。我記得我說,姐姐,我們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說,不好不好。於是,我上了秋千,於是,我摔了下來,於是,我從此失去了視力。”

嫣然凝視著巧眉,聽得呆了,癡了,入神了。

“姐姐,我現在並不是責備你,我知道這件事帶給你的痛苦並不亞於我,我只是說出一件‘事實’。我的潛意識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為你沒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識卻不許我有這樣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沒有錯,姐姐愛我,保護我,照顧我……事實上,這些年來,你確實努力照顧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別的姐姐不會這樣照顧妹妹,你對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愛,還有‘贖罪’,你在‘贖罪’,為你十六年前的一個無心之失‘贖罪’,我想,你和我一樣矛盾。潛意識裏,你大概也恨我,因為我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提醒你的過失。而明意識裏,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應該愛我,照顧我。我想,我們兩個都一直生活在過去與現在的痛苦裏,也生活在愛與恨的矛盾裏。盡管我們嘴中都不會承認,我們卻確實在恨對方,愛對方。而且,也在暗中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