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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個容易對付的班級,他已經領略到了。這些女孩子似乎都不簡單,那個大眼睛,坦率而無所畏懼的程心雯,那小圓臉,表情豐富的葉小蓁,還有那個沉靜而憂郁的江雁容……這班上的學生是復雜的。但,誰知道這裏面有多少人才?程心雯的繪畫是全校聞名的,周雅安曾經在去年的歡送畢業同學晚會裏表演過彈吉他,那低沉而柔美的音符至今還印在他腦中。江雁容更是聞名,在她讀高一那年,就有一位語文老師拿了篇她的作文給他看,使他既驚且喜,而今,這有對夢似的眼睛的女孩竟做了他的學生!他是教語文的,將不難發掘出她的文學天才。可能在若幹年後,這些女孩子都成為有名的音樂家、畫家和作家,那時,他不知有何感想?當然,那時他已經耄耋,這些孩子也不會再記得他了。

教書已經二十年了,不是嗎?二十年前,他在湖南省x中做校長,一個最年輕的校長,但是學生歡迎他。直到四九年,共產黨揚言要殺他,他才連夜出奔。臨行,他的妻子若素遞給他一個五錢重的金手鐲,他就靠這個手鐲逃到香港,原期不日就能恢復故土,誰知這次竟成了和若素的永別。若素死於三年後,他得到輾轉傳來的消息已是五年後了。若素,那個沉默而平庸的女人,卻在被迫改嫁的前夜投水而死。他欠若素的債太多了,許多許多深夜,回憶起他和若素有過的爭執,他就覺得刺心的劇痛。現在,若素留給他的只有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影也模糊了,再過幾年,這張照片大概就該看不清楚了,但,那個心上的影子是抹不掉的,那份歉疚和懷念也是抹不掉的。若素死了,跟著若素的兩個孩子呢?他走的那年,他們一個是七歲,一個四歲,現在,這兩個孩子流落在何方?國家多難,無辜的孩子也跟著受罪,孩子有什麽錯,該失去父親又失去母親?

一支煙快燒完了,康南望著煙蒂上那點火光和那繚繞著的一縷青煙出神。每次想到了家和若素,他就有喝兩口酒的沖動,離家這麽多年,煙和酒成了他不能離身的兩樣東西,也是他唯一的兩個知己。

“你了解我!”他喃喃地對那煙蒂說,發現自己的自語,他又失笑地站起身來,在那小鬥室中踱著步子。近來,他總是逃避回憶,逃避去想若素和孩子。可是,回憶是個賊,它窺探著每一個空隙,偷偷地鉆進他的心靈和腦海裏,拋不掉,也逃不了。

有人敲門,康南走到門邊去開門,幾乎是高興的,因為他渴望有人來打斷他的思潮。門開了,外面站著的是高高大大的周雅安和小小巧巧的江雁容。這兩個女孩並立在一塊兒是引人注目的,他感到造物的神奇,同樣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會造出這樣兩副完全不同的面貌。同樣的兩只胳膊一個身子兩條腿,會造出如此差異的兩個身材。江雁容手裏捧著班會記錄本,說:

“老師,請你簽一下名。”

“進來吧!”康南說。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了進來,康南接過記錄本,大致地看了看,導師訓話及開會經過都簡單而扼要地填好了,筆跡清秀整齊,文字雅潔可喜。康南在導師簽名那一欄裏簽上了名字,再把本子交給江雁容,這本子是要由學術股長交到教務處去的。江雁容接過本子,對康南點了個頭,就拉著周雅安退出了房間。康南望著她們手挽手地走開,竟微微地感到有點失望,他原以為她們會談一點什麽的。關上了房門,他回到桌前坐下,重新燃起了一支煙。

江雁容和周雅安走出了單身宿舍,周雅安說:

“康南是個怪人,他的房間收拾得真整齊,你記不記得行屍走肉的房間?”行屍走肉是另一個老師的外號,這缺德的外號是程心雯取的,但是十分切合實際,因為這老師走路時身體筆直,手臂不動,而且面部從無表情,恍如一具僵屍。這老師還有個特點,就是懶。

還說呢!江雁谷笑著說,“那次送本子的事真讓人不好意思,誰知道中午十二點鐘他會睡覺,而且房裏那麽亂!”

“誰叫你們不敲門就進去?”周雅安說。

“都是程心雯嘛,她說要突擊檢査一下,後來連程心雯都紅了臉。”她們走到單身宿舍邊的小樹林裏,周雅安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說:

“我們在這裏坐一下吧,免得去參加大掃除。”

“等會兒葉小蓁要把我們罵死,程心雯也缺德,選葉小蓁做服務股長,這下真要了葉小蓁的命!”

“葉小蓁還不是缺德,怎麽想得出來選程心雯做風紀股長!”周雅安說。

“這下好了,全班最頑皮的人做了風紀股長,最偷懶的人做了服務股長!”

“我包管這學期有好戲看!”周雅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