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頁)

“難道我說錯了?”

蘇見仁叫起來:“我是替罪羊啊!就算你們關系再好,也不能不講道理吧?”

“那你自己說,金表收沒收?麻將搓沒搓?幾十萬的旅遊發票報沒報?紀委的人最喜歡講道理了,你沒見到?”

“你——”蘇見仁忍不住火起,“你平時就是這麽審計的?專門欺負老實人?”

“誰是老實人?紀委面前你也沒少爆料啊,誰欺負誰啊?”

“我……我那是為了自保。”

“沒人天生喜歡幹壞事,自保跟害人就一步之遙。老話講得沒錯:‘善惡終有報,害人終害己。’”苗徹說得飛快。

蘇見仁氣得滿臉通紅,憋出一句:“流氓!”

“你罵誰?”

“誰歪曲是非就罵誰!”

到底還是叫了酒。一瓶紅酒上來,兩人轉瞬便喝完了,又叫了一瓶。蘇見仁醉得快,指著苗徹的鼻子:“我是徹底搞清楚了,你算什麽大俠啊,幫著權貴欺壓弱小,是走狗、禦用打手!”苗徹好笑:“就你還弱小?想當年我連回力牌都買不起的時候,您老人家已經開始穿阿迪達斯了。實話告訴你,大俠最看不慣的就是你這種人,就算欺負了,那也叫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程家元開車。窗戶全敞著,讓酒味散去。後座兩個半老頭躺得七歪八扭,嘴上兀自喋喋不休,內容幼稚得讓人想割掉耳朵。蘇見仁倒也罷了,程家元見過比這更慘不忍睹的時候,老爺子葬禮那晚,他喝醉了,趴在地上唱“世上只有爸爸好”。這年頭,連店家都說很久沒見吃相這麽差的客人了。好端端的,大男人突然跪下來,對著南面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你這人啊,就算磕一百個也是不夠的——”二哥和五弟攛掇他,半是醉意半是促狹。他竟真的磕了下去。程家元去攙,他也不理,徑直唱“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塊寶……”,眼淚鼻涕落到地上,臟兮兮黏糊糊的一團。事後他對程家元說,其實也沒到那個地步,就是想到以後再也見不著面了,連挨罵也不能了,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被刀剜去一塊。程家元那晚一直陪著他。“等我到了那天,你會哭嗎?”他一本正經地問程家元。程家元翻個白眼,不睬。他兀自不依不饒:“會哭嗎?”程家元學母親的口氣,尖聲罵他“十三點”,瞥見他頭頂那圈微禿,燈下泛著油光,算是保養得好了,眼角竟也擠出一堆細紋,蜘蛛網似的。到底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程家元看著,心裏又罵了聲“十三點”。也不知是什麽感覺。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又有些難過。他倒從未見苗徹喝醉過,酒量好,也懂分寸,程家元還是第一次碰到工作這麽認真的人,業務水平也高。說到底,男人是要有些真功夫的,不能整天稀裏糊塗。光這點,就甩了蘇見仁十條橫馬路還不止。

車頭擺了個香水座。程家元對異味過敏,不停地打噴嚏,想找紙巾,在旁邊翻了一圈,沒找到。肘部碰到什麽東西,回頭一看,苗徹那張臉就頂在扶手上,距自己不過半尺。程家元不禁嚇了一跳:“苗處——我、我找紙巾。”苗徹嗯的一聲,打個酒嗝,整個人又朝後躺去:“副駕駛位置那個抽屜裏。”程家元抽了一張,鼻涕擤得動靜很大。“別把腦漿擤出來。”苗徹道。他訕訕的:“不會。”停頓幾秒,聽苗徹幽幽地說了句:

“別看不起我們。”

程家元一怔:“嗯?”

“這兩個老男人,活了大半輩子,就活出這副死腔,一塌糊塗一天世界——是不是這麽想的?”

“沒、沒有。”程家元舌頭打結。

苗徹身體左右扭了幾下,好像怎麽坐都不舒服,放棄了。胃挺難受。主要是菜基本沒吃,賭氣似的在那裏猛灌酒,上了年紀,空腹喝酒很傷身,特別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他恨恨地把蘇見仁伸過來的一條手臂重重扔回去,大腦卻在那刻變得異常空靈。眼下的氣氛,似乎很適合講些人生道理,尤其對著年輕人。他手舉起來,在空中胡亂揮舞了幾下。

“有位我很尊敬的長輩,他說,人就像是一件白襯衫,再怎麽愛惜,總歸也會慢慢發黃變黑,這是自然規律。但你不能因為它會發黃變黑,從一開始就瞎搞瞎弄,那樣不行,兩三天工夫就成黑襯衫了。我們還是要非常愛惜它,盡量手洗,不要暴曬,熨得平平整整,不要受潮不要被蟲蛀,讓它變黃發黑的時間來得越晚越好。——你懂我的意思嗎?”

程家元嗯了一聲。

“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別人說個黃色笑話,我都會朝他皺眉。現在呢,葷段子張口就來,說得比誰都溜。但如果那時候我就這樣,現在我肯定是個不折不扣的下作坯。當然我只是打個比方,講葷段子的不一定都是下作坯。我的意思是——”苗徹清了清喉嚨,提高一個音階,又重復一遍,以示下面的話至關重要,“我的意思是,孩子,就算你對我們再失望,也不要就此喪失理想,拋棄信念。就算再過二十年,你也會變成一個嚼不酥的老兵油子,一塌糊塗一天世界,但至少現在,你要努力做一個高尚的人。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