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部分

一批活躍在金融行業的成功人士, 他們是推動中國金融改革和金融國際化的中堅力量;一群剛踏上金融崗位的年輕人,他們懷揣理想投身其中,在看不見的驚濤駭浪中實現自我的價值。在利益和欲望面前,他們中有的人忘卻了責任,選擇沉淪,但更多的人不忘初心,矢志不渝,為了理想和大局砥礪奮進。

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的第二周,蘇見仁接到兒子的電話:“你要有麻煩了——”

十三

蘇見仁很少失眠。雖然作息不怎麽規律,瘋起來玩通宵,白天補個覺,照樣精神奕奕;平常上班早起,前一晚九點鐘上床,也能睡著。總體來說,他屬於好弄的人。當然,“好弄”這個詞有些低調了,蘇見仁對自己的評價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不膩,一日三餐鹹菜泡飯也無所謂;穿得了阿瑪尼,也hold得住(流行語,意為能夠掌控得住)地攤貨。關鍵還是隨和。蘇見仁不是沒吃過苦,老爺子也不是三十歲就當副部,含著金湯匙出生,他稱不上,勉勉強強算個半路官二代。高考時比財大分數線低了五分,有人替他鋪路,照樣穩穩地進去。這些年,玩起來胡天野地,鐵飯碗也捧得牢牢的。小錯不斷,大錯不犯。高幹子弟裏,他相對還算靠譜。有一陣,他甚至還學過茶道和國畫,聊天時夾上一兩句,泡妞和交友都能加分。蘇見仁骨子裏是看不起薛致遠那樣的老粗的,江湖氣太重,窮兇極惡。苗徹也不行,直來直去,到老也是愣頭兒青一個。趙輝是不用說了,但男人做到那份兒上,又似有點兒憋屈,太辛苦。蘇見仁想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不該妄自菲薄,要自信滿滿,要昂首挺胸,尤其在周琳面前——這麽繞個大圈,又回到周琳身上。蘇見仁也覺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謂,太那個了。連老爺子也聽到風聲了,彌留之際,他老人家不知是回光返照,還是怎的,居然一根手指朝向他,無力地朝內勾了兩下。他乖乖上前。“上次你問我借的一百二十萬,你以為我不曉得你派什麽用場?”兄弟姐妹們統統豎起耳朵,老爺子繼續,“拗斷——收心——復婚。”每個詞中間停頓一下,意思簡潔明了,也是氣力不足。蘇見仁瞥了一眼身旁的前妻,還有程家元。他還沒來得及表態,老爺子頭一歪,已咽氣了。

葬禮上,前妻幾次哭暈過去。蘇見仁有個弟媳,是專業唱美聲的,哭起來很見功力。論先天條件,前妻遜她一籌,但好在哭畢竟不是唱,沒有章法泥沙俱下反倒更妙。旁人還沒進入狀態,她撲通一聲便跪下了,哭聲很低,夾著喉音,吼、吼、吼——看著相當揪心。葬禮還沒結束,人就休克了。蘇見仁站在那裏,有些狼狽。風頭被前妻搶走了,他倒像是女婿,哭得理不直氣不壯那種。二哥三姐五弟一直朝他看,眼光有些意味深長。他懂意思。前妻跟老爺子關系親近,這些年,她是完全靠在老爺子身上的,一個人帶兒子,有怨氣,但也沒脾氣。除了丈夫,她什麽都不缺。老爺子應該也是許諾過,早晚蘇見仁還是她的。因此操持葬禮這一陣,她便完全以蘇家兒媳自居了。二十年沒盡的心,還有孝道,此刻一股腦兒端出來,一半是做,一半也是真。只是落在蘇家人眼中,便完全是另一番意思了。二哥說得最直接。“老四,”他問蘇見仁,“幾時去領證?這陣子上海鬧離婚潮,民政局怕是要排隊。”三姐說:“不怕,人家離婚,我們結婚,不在同一樓層。”五弟再加一句:“差不多,反正都是為了房子和票子。”蘇見仁不作聲,瞥見程家元在一旁也是不響,眉頭微蹙,與年齡不符的神情,故意做出些混沌的姿態,無可無不可。蘇見仁本來心情不佳,見兒子這樣,竟又忍不住滑稽。父子倆到底是有默契的,二十年空當,只這短短幾個月,一個個回合無縫銜接,便不自覺地生出些親昵來。面兒上還是帶著敵意,照舊是不怎麽說話,人前人後都是冷冷的。蘇見仁去廁所,一會兒,程家元也進來。父子倆齊齊站著小便。

“爺爺的家產,有你的份兒嗎?”程家元面朝前方,飛快地道。

“你媽不是來了?”蘇見仁答非所問。

“你們這些大人,真復雜。”程家元搖頭。

“大人?”蘇見仁好笑,“難道你是三歲小孩?——社會越來越復雜,也有你的一份。”

“你現在要是真跟那女的好了,我倒佩服你了。”

蘇見仁朝兒子看。程家元吸了吸鼻子,又強調一遍:

“真的,要那樣,我就敬你是條好漢。”

蘇見仁系上褲子,走過兒子身後時,飛起一腳,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記。

“別唯恐天下不亂!”

審計組進駐浦東支行的第二周,蘇見仁接到兒子的電話:“你要有麻煩了——”程家元只開個頭,蘇見仁便清楚了。趙輝那個信托基金被揪了出來,融資方背景一查,顯龍集團的子公司,資金說是用於酒店配套設施改造,其實風馬牛不相及,盡數被挪去償還之前的一筆貸款。項目抵押的兩處土地,價值也都明顯高估,說是旅遊用地,但大部分為山體,投入工程的概率低之又低。連土地出讓合同、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這種最基本的文件都不能提供。問題很嚴重了。房地產這塊本就難弄,加上融資款項被挪用,評估造假,每一樁都很要命。蘇見仁拿電話的手有些出汗。項目是上頭提的,但直接經手人是他。這行做得久了,幾句話一說,便曉得利害關系在哪裏。他關照兒子:“裝不知道,否則連你也兜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