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姜小沫惹禍下

那天一大早,四合魚鍋夥中的混混兒比以往多了幾倍,有人拎著活雞,有人抱著酒壇子,出來進去的慌裏慌張,門口圍了很多看熱鬧的老百姓。陳家溝子魚市上的人們看得出來,當混混兒的平常可舍不得這麽吃,又是雞又是酒,肯定有大事!

果不其然,四合魚鍋夥開了香堂,在院子當中擺了一張八仙桌子,上列蠟燭、香爐、簽筒等一應之物。晌午時分,大寨主闞金鵬,二寨主闞二德子,以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兩百多號混星子全到了,黑壓壓人頭攢動,癩蛤蟆吵坑似的亂成一團。鍋夥中的師爺尖著嗓子叫道:“眾兄弟收聲,大寨主有話說!”神色陰沉的大寨主闞金鵬坐在太師椅上,此人三十來歲,細腰聳肩,衣著打扮不同於一般的混混兒。穿一件灰色掩襟長袍,外罩藍閃緞琵琶襟馬褂,頭戴風帽,粗大的發辮垂於腦後,腳下夫子履,一張青白色的大長臉,鳳眉細目,唇薄如紙,頜下青髯稀疏。也不像尋常的混混兒,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在太師椅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闞金鵬是接了他爹的位子,剛坐上四合魚鍋夥的頭把交椅不久,他端起宜興紫砂手把壺,“吸溜吸溜”嘬了兩口,並不急於發話。一眾弟兄揣摩著大寨主的心思,沒一個膽發出聲響,擠在門口墻頭上看熱鬧的也止住了喧嘩。大寨主潤透了嗓子,將手把壺在八仙桌上一蹾,又擡手將腦後的發辮捋到胸前,這才說道:“兄弟們是不是也覺著近來的日子口兒緊了?吃的喝的跟不上了?不是我吝嗇惜財,眼瞅著不好過了,魚市就這麽大一只碗,碗裏是魚是肉,咱兄弟分著吃。而今世道亂了,碗裏的肉少了,你們大夥說說,這該如何是好?”堂下的兄弟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一瞪一個翻白眼,都不知如何回應。

師爺接過話茬兒:“弟兄們還不明白大寨主的意思嗎?一個陳家溝子魚市,容不下兩個鍋夥,與其坐等著喝西北風,不如把秉合魚鍋夥趕走,咱四合魚鍋夥在此獨霸一方,那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眾混混兒一聽要對付秉合魚鍋夥,立時鼓噪起來。對他們來說,打架才是正經差事,“英雄”總得有個用武之地不是?因此個個摩拳擦掌,叫囂著要大幹一場。

大寨主一擺手,嘆了口氣說:“但凡有條活路,我斷不會出此下策,無奈一山難容二虎,既然大夥有心氣兒,咱今天就拿了生死簽!”兩百多號混混兒鴉雀無聲,齊刷刷望向師爺。鍋夥裏的師爺地位相當於軍營中的軍師,但又完全不是一碼事兒。軍師運籌帷幄,師爺卻是一肚子的歪門邪道。他煞有介事地拿起桌上的簽筒子,使勁在手中晃了幾晃,發出“嘩楞嘩楞”的亂響。大寨主闞金鵬叫道:“我拿頭一支簽!”說罷一伸手,從簽筒中抽出一支竹簽,當場亮明,是一支紅簽。緊跟著是闞二德子,也順手抽出一支,還是紅的。

其余混混兒依次上前抽簽,抽中紅簽的個個搖頭嘆氣,只有一老一少兩個混混兒拿了死簽,也就是黑簽。老混混兒叫“徐老蔫”,五十來歲,滿臉皺紋,嘴唇幹裂,目光渾濁,黑眼珠子發灰,白眼珠子發黃,一身醬紫色的湖綢長衫敞著懷穿,底下青緞子中衣,紮著雪白的絲絳,肩上背著個粗麻布褡褳;年輕的二十歲出頭,綽號“三棒槌”,棗核腦袋兩頭尖,又粗又黑的辮聯子搭在胸前,身穿青布褲褂,肥衣大袖、晃晃蕩蕩,腰裏紮著月白洋縐褡包。眾人紛紛向他們倆道賀,三棒槌喜形於色,比拜天地入洞房的新郎官還高興;徐老蔫則是一臉淡定,眼皮子都不擡一下。

混鍋夥的抽中黑簽,等同於拿了死簽,為什麽說可喜可賀呢?因為兩大鍋夥之間的爭鬥非同小可,要想把這場事挑起來,抽死簽僅僅是頭一步,接下來還得有人自殘挑釁、上門賣味兒。如果對方被血肉橫飛的陣勢嚇住了,即可不戰而勝,挑事一方這麽做付出的代價最小。如果對方不買賬,那麽再各自點齊人馬,找個空地一決高下,無論是跳油鍋、滾釘板,還是剜肉斷筋、三刀六洞,群毆之前的一切比鬥,均由抽中黑簽之人應對,可謂九死一生。不過身後之事有鍋夥一手包辦,家眷兒孫全歸鍋夥奉養。如果說福大命大,只落下一身傷殘,卻保住了這條命,下半輩子的吃喝拉撒也均由鍋夥照應,此乃雷打不動的死規矩,更是個成名露臉的機會。

闞金鵬站起身來,沖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勞你們二位了!”又命人斬雞頭、燒黃紙,帶著鍋夥兄弟們輪番給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眾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兩個混混兒帶著幾分醉意,擰著眉毛瞪著眼,撇著嘴岔子,邁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