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小沫憋寶上

四合與秉合兩大鍋夥在陳家溝子魚市上一場混戰,直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橫飛。姜小沫三刀捅死了闞二德子,殺人可不是宰雞,下手之時唯恐不狠,如今人也殺了,仇也報了,這口惡氣也出了,他才覺得雙手直哆嗦,又看官兵來了,自知大事不好,趁著亂子,跟條泥鰍一樣鉆進胡同溜了。跑到一半發覺自己身上臉上全是血,撞上巡街的肯定會被人拿住。九河下梢的老百姓都吃挑水,家家戶戶門口放著大水缸。他顧不上天冷,紮進路邊一口大水缸,匆匆洗去血跡。姜小沫自己也明白,刀傷人命非同小可,天津城是不能待了,他又沒離開過這一畝三分地,也不知該去哪裏避禍,只想著逃得越遠越好。

姜小沫撒腳如飛,跑到一片荒窪野地,扭頭看不見天津城了,這才稍稍放心,雙膝跪地,望著爹娘墳頭的方向磕了四個響頭,爬起身來繼續逃命。他自己也說不清怎麽尋思的,鬼使神差一般,奔著西北便走。途中看見幾個倒臥,都是破衣爛衫的乞丐。災荒不斷的年頭,遍地是路倒,他也見得多了。只不過其中一個死人胳膊肘底下,壓著一副三岔板。以前有這麽一路打三岔板的叫花子,向人行乞的時候,並不求爺爺告奶奶,不要殘湯剩飯,至少得要下一枚銅錢。三岔板又叫“撒垃雞”,二尺多長的兩塊窄竹片子,上鑲鐵釘、銅鈸,加上一塊窄長如鋸齒的竹板,敲敲打打且說且唱,說什麽唱什麽並無一定之規,蓮花落、秧歌柳子、小曲小調,會哪個來哪個,挨家挨戶地討要,相當於半個賣藝的。姜小沫是門裏出身,認得這個玩意兒,拾起三岔板,對乞丐拜了幾拜:“大爺您駕鶴西去,再也用不上這個板子,我可就拿著了。”他又撿個粗瓷破碗,拿根樹枝子當打狗棒,憑著以前跟爹娘學過幾句數來寶、蓮花落,逢村過店就打著三岔板唱上兩句。這小子有個機靈勁兒,知道見著大嬸子不能喊老太太,見著有錢的得喊大爺,不能喊大叔,趕上心好的,多少能舍給他一口殘羹冷飯。這一路之上他少說話、勤磕頭,討來幹糧大餅子舍不得全吃了,放到袋子裏存著,餓急了才啃上一口。為了這口吃的,他也幹過搶切糕、抓餡餅的勾當,沒少挨打挨罵,還險些讓狗咬死。以往那個年頭,鄉下養狗無非為了看家護院,全是惡狗不說,還特別勢利,看來人穿戴齊整,它就躲著你,沖你搖尾巴;如果說來了要飯的,必然追在屁股後頭撒著狠地咬,叼住了就不撒嘴,恨不能咬死你,真應了那句話——不要飯不知道狗狠,所以要飯的手上都得有一根打狗棍子。

由打天津城出來的時候,天氣就已經轉涼了,挨餓受凍走了一天又一天,姜小沫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張家口,再往前就是塞外了。此時他臉上的泥比銅錢還厚,手上凍得裂口子,脖子上全是皴,發辮也擀氈了,滿腦袋虱子,身上的棉襖破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窟窿,幾乎變成了漁網,讓風一打比小刀子拉還疼。姜小沫想起他爹姜十五說過,口北是銜接蒙、晉、京師的要地,貿易興盛,商賈雲集,跑江湖賣藝的極多,生意好做,掙口飯吃不難。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不可能再去別的地方了,便在周圍轉了一圈。

秋末冬初,正是販賣牲口、皮毛、藥材的旺季。城門外的官道上,駱駝隊、馬隊往來不絕。墻根底下支著一排排的貨架子,擺滿了土特產,還有賣大餅、黃糕、火燒、糊糊面、糖麻葉之類的小吃攤子,“騰騰”地冒著熱氣。空場上圈著一欄欄的驢馬牲口,南來北往的牲口販子不顧張風喝冷,三三兩兩地湊在集市上討價還價。沒有用嘴的,買賣雙方袖裏吞金、拿手捏價,俗稱“捏噶兒”。相距驢馬市不遠另有一片空場,很多跑江湖的在那邊賣藝。賣藝的分文武場,文場不能挨著文場,武場不能挨著武場,免得搶生意。武場上有吞寶劍、舉石鎖、崩鐵鏈、耍大刀之類的把式。文場上有唱大鼓梆子戲的,有打快板演雙簧的,還有草原上來的琴書藝人,手持馬頭琴自拉自唱,唱詞多是自編的。

姜小沫拿眼一瞄就明白了,驢馬市上的商販雖多,卻忙於做買做賣,要飯的過去攪了買賣,那不是故意找打嗎?雜耍場子上的人也不少,可都是來看玩意兒的,十之八九帶著零錢,卻有道是“善財難舍”,有錢還留著解悶兒呢,舍不得給窮人。賣藝的掙一天花一天,誰也沒有閑錢打發要飯的,想要飯得往堡子裏走。

滿清入關時的“八大皇商”,在堡子裏蓋起一座座深宅大院,十幾條大街縱橫交錯,街面上的飯莊子、老酒館、綢緞莊、車馬店、藥房、當鋪、刀剪鋪……一家挨著一家,不過姜小沫不敢往那邊走,因為他爹娘是跑江湖賣藝的。以前的江湖人背井離鄉沖州撞府,吃著破梨爛棗大碗茶,跑遍了三山四碼頭,他自己也在花子堆兒裏混過,對丐幫的規矩一清二楚。正所謂“討飯花子結成夥,大羅金仙不敢惹”。舊時西北路的丐幫分成“裏家門”和“鎖家門”,拜著不同的祖師爺,有道是“裏家門走遍天下,鎖家門獨占一方”。裏家門是遊走各地的流動乞丐,鎖家門則固定在一個地區乞討。用丐幫的市語來說,乞丐占據的固定地盤叫“討吃窯”,大幫主稱為“鞭杆子”,據說是當初老皇爺親賜了一根牛皮鞭子來替代打狗棍,鎖家門的花子頭世代相傳,每年還要交由當地的官府驗鞭,驗完了加蓋官印。這根鞭子象征著花子頭的權勢,打死人不用償命。鞭杆子往下還有充當軍師的“落子頭”、打頭陣的“幫落子”、編唱詞的“相府”、舍皮肉的“扇子”、豁命的“破頭”等等,可謂等級分明、規矩森嚴。鎖家門的乞丐不只討飯,街面上的糞便臟土,全由他們清理,捎帶著擡埋路倒,扒下死人衣服,洗掉血跡泥汙,賣給估衣鋪子。最有油水的是“蹲門子”,哪家有紅白喜壽,得提前給夠了他們錢,到時候派幾個叫花子守在路口,蹲到主家看不著的地方,攔擋外來的饑民乞丐。主家認頭掏錢,買的就是這份清靜。鎖家門的鞭杆子在討吃窯中說一不二,當地商戶按月給他交銀子,否則難求安穩,包括八大皇商在內,很多有錢有勢的大財主、買賣商號的大老板,甚至當官的遇上急難之事,也得求鞭杆子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