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姜小沫憋寶上(第2/9頁)

姜小沫來到口北,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不過他鼻子底下有嘴,在城外驢馬市打聽了一圈,便從一個老叫花子口中得知,口北鎖家門盤踞在祭風台二鬼廟,周邊有不少亂葬崗子和舊磚窯。所謂二鬼,其一指衣衫襤褸討飯行乞的活鬼,其二指扔在亂葬崗喂野狗的死鬼。乞丐們成群結夥聚集在二鬼廟附近的破磚窯和墳窟窿中,白天出去乞討,晚上把討來的吃喝混在一起,點燃柴草,用大鍋熬成雜和菜。為首的鞭杆子人稱“大羅羅密”,是個全身膿瘡的大胖子,坐著躺著一邊高。還長了一對陰陽眼,兩只眼一個大一個小,大的盯著活鬼,小的盯著死鬼。手持掩身棒子,身穿團龍褂子,捧個破砂鍋子,統轄三十六個討吃窯,比察哈爾督統管的地盤還大,官府管不了的全歸他管。手下那些個叫花子,不乏負案在逃的賊寇、殺人越貨的強盜。到了這個地頭上,皇上的二大爺和閻王的小舅子都沒他好使。他這個花子頭兒,甚至放債借糧。放債是驢打滾的蹦蹦利,放一百還二百;借糧二八扣,借八鬥頂一石,還一石頂八鬥,借出去發黴的陳糧,還給他得是頭等的好糧。流民乞丐來到口北,在驢馬市討飯不要緊,但是不能進城門,城裏頭那一大片,全是鎖家門的討吃窯,外來的乞丐想在城中奪食,那不是活膩了找死嗎?

驢馬市白天人多,天一擦黑即散,周圍的幾家小飯鋪也只賣晌午飯。外來的裏家門乞丐,大多裹挾在逃難的災民當中,千奇百怪什麽樣的都有:有人為了討得一口半口的吃食,不惜割掉半張臉,或是截去一條胳膊兩條腿,在地上爬來爬去,磕著頭乞討,用花子們的行話叫“披街”;也有耍蛇的花子,背著蛇籠,裏面塞著三條腿的癩蛤蟆、四個爪的蛇舅母、貓崽子大小的老耗子,手上擺弄著一條一尺來長的花蛇,在眾人眼前亂晃,這一路稱為“扯溜兒”;也不乏“拍花”的人販子,江湖上稱之為“吃腥飯的”,借討飯掩人耳目,東邊偷個小閨女,西邊搶個小小子,專幹拐賣人口的勾當。

姜小沫幹不來這幾樣,砍胳膊剁腿嫌疼,耍耗子耍蛇怕咬著。他流落江湖多時,知道缺爹少娘得受多大罪,拍花子之類缺德帶冒煙的勾當打死他也不肯做。去驢馬市當個碎催也不行,人生地不熟的,插不進去腳不說,他又是在天津衛一彈弓子打翻了馬車,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瞅見馬勾心思。不過口北是繁華之地,做買做賣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怎麽著不能混上一口飽飯?想當年他爹娘姜十五和大鴨梨,不就是憑著鼻子底下一張嘴,風裏來雨裏去的跑江湖掙飯吃嗎?他從小耳濡目染,縱使唱不了成本大套的,對付口吃喝也該不難。

江湖上管唱鼓書叫“使長家夥的”,因為弦子脖兒長,說評書用的醒木短,稱為“使短家夥的”。無論是長是短,好歹得有個家夥,正所謂“穿衣吃飯看家夥”,他姜小沫卻一概沒有,路上撿的三岔板早讓他敲爛了。那麽大個活人也不能讓尿憋死,幹脆兩個手攥著十個指甲蓋子,晃著這幾十斤肉,在雜耍場子找了塊不礙事的地方一戳,瞅見一來一往人不少了,嘴裏哼個過門兒,撿兩塊磚頭拍著板眼,當場來了一段《羅成算卦》。唱詞不算長,但是廣為流傳,各門各派使活的路子也不同,京東、西河、墜子、琴書、太平歌詞,還有野台子戲的對唱,故事抓人,詞句也妙,拿這個小段當作撂地賣藝開場的“門柳”,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甭看姜小沫是頭一次上買賣,到底是門裏出身的孩子,以往跟著爹娘熏得透透的,雖說錘煉的不夠,開了口卻也是有板有眼、有急有緩,緩起來行腔婉轉,聽的是個滋味兒,急的時候趕板垛字,要的是個利索,且聲情並茂,按照行裏人講話叫“手上臉上都有買賣”。在大街上聽玩意兒不比戲曲園子,即便有個崩瓜掉字兒、滾口倒音的也沒人在乎。本以為能掙幾個錢吃飯了,怎知口外的雜耍場子地方曠人也雜,旁邊還挨著驢馬市,人喊馬嘶、喧鬧嘈雜,賣藝的手裏沒有響器,單憑肉嗓子幹拉,忙活半天也黏不上圓子。他硬著頭皮又說了幾句生意口,插科打諢、逗笑取樂兒,好不容易圍上仨倆看熱鬧的,旁邊跤場子裏的銅鑼就響了,幾個五大三粗的蒙古漢子,身穿跤衣、足蹬馬靴,脖子上套著五顏六色的江嘎,晃著膀子在白灰圈裏來回一跳,立刻把人引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也是如此,姜小沫跟前剛一圍上人,旁邊不是有敲鑼的就是有打鼓的,再不然來倆打架的,磚頭土塊漫天亂飛。他自己也明白,一天兩天是巧了,三天四天是寸了,接連五六天有人來攪生意,必然是有意為之。可也難怪,沒給本地的會頭使錢送禮,肯定站不住腳。規矩是這麽個規矩,但是姜小沫連個窩頭都買不起,哪兒有錢孝敬會頭?他心裏越想越窩火:“我又沒打算發多大的財,無非是在此地混口飯吃,同為跑江湖的苦命人,人不親藝還親呢,睜一眼閉一眼不就得了嗎?合著看我吃飯你們難受,非得讓我餓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