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姜小沫惹禍中

姜十五忙著到處跑場子,顧不上管孩子,姜家老太爺和大鴨梨則是舍不得管,往飯鍋裏撒尿都不帶說的。一轉眼,老姜家的姜小沫已經到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歲數,仍不認頭念書,大鴨梨天天給他歸置好了送出門,這小子看似聽話,半路上把娘給帶的燒餅馃子一吃,書包扔到學房,扭頭就出去淘了,糾集了一夥跟著他胡打亂鬧的小哥們兒,到處惹是生非,變戲法的玩蛤蟆——耍活寶!

在一個三伏天的晌午,驕陽似火,曬得樹葉卷疙瘩,學房裏歇伏放假。姜小沫一覺起來,睡得滿頭大汗,大鴨梨也把晌午飯預備得了,烙的蔥油餅,炸了一大盤子河蝦,熬的綠豆小米稀飯,又拍了兩條黃瓜,拌上蒜泥麻醬。這小子正是吃長飯的年紀,睜開眼先喊餓,連炕都沒下,抄起來就吃上了。姜老太爺叼著煙袋,一邊看著一邊誇:“瞅瞅!瞅咱孩子吃得多香!來,寶貝兒,把那炸蝦米全倒卷餅裏,大口吃!”眼見著笸籮裏一摞大餅去了一多半,姜小沫又端起粥碗溜了溜縫兒,他是兩頓並一頓,肚子撐得滾圓。吃完飯出去消食,帶著他的幾個小兄弟,光著脊梁、舉著抄網逮蜻蜓。尋常的不逮,專挑稀罕的下手,什麽大老青、黑老婆兒、紅辣椒、灰鬼兒、軲轆錢兒,這樣的大蜻蜓一個賽一個賊乎,把姜小沫這夥孩子累得夠嗆。最後跑不動了,就圍坐在道邊一棵大樹下神吹海侃,這個說青龍潭裏捉過鱉,那個說皇姑墳上睡過覺,一個比一個膽大。正吹到興頭上,忽聽一陣馬掛鑾鈴之聲,“丁零當啷”由遠而近。幾個壞小子抻著脖子一看,路上駛來一輛大車,由一匹轅馬、兩匹套馬拖拽,車上裝著滿滿當當的窖冰。

再早的冰窖都是官窖,到了伏天,只有皇宮大內用得上冰塊,老百姓即便舍得花這個錢,也沒地方買去,近幾年才剛有民辦的冰窖。天津衛水系繁多,做貯冰生意的不少,就屬東南角“冰窖趙家”規模最大,離姜十五他們家不遠。天寒地凍之時,雇人在海河的冰面上鑿出一塊塊一尺來長、兩尺來寬的冰磚,用撓鉤子拽到岸邊,這個活兒白天幹不了,非得趁著夜裏最冷的時候,拉冰的苦大力裹著破棉襖、穿著釘子鞋、背著粗麻繩、拿著冰扡子,弓著身子彎著腰,在河面上一趟趟地拖拽冰磚,又累又冷還掙不了幾個錢,實打實的“窩頭買賣”。冰磚碼放到冰窖裏,當中用草簾子隔開,外頭再蓋上幾層草簾子,把冰窖封嚴實了,這冰就化不了。天熱的時候,有的是買冰的,鮮貨鋪、肉鋪、水產鋪、魚市,還有開飯館的,都得用冰塊保鮮;大戶人家的宅門也要給室內降溫,或者做些個冰鎮飲品什麽的。運送窖冰離不開馬車,一般的小馬車都不行,拉不了多少,至少得用三轅四套的大車,車身、車轅、車軸、車軲轆一水兒的黃楊木,軲轆外邊包著鐵皮。運冰的行當稱為“冰車行”,類似於腳行,各有各的地盤、路線,行裏也分成總頭、二頭、三頭和小頭,都是在簽兒的,外人休想涉足。

姜小沫他們見了冰車,頓時雙眼放光。擱在以往那個年頭,老百姓家的孩子能買上一小碗雪花酪,或是冰鎮酸梅湯,那就算解饞了。炎炎似火的烈日底下,整整一大車冰磚送到眼前,這不是想吃冰下雹子嗎?

看見馬車正要拐彎,姜小沫立刻抖擻精神,“騰”的一下躥將起來,單手叉著腰,扯開嗓門高叫一聲:“誰是我的兒啊?”車把式恰好揮著鞭子吆喝牲口:“喔,喔喔喔——”小哥兒幾個捧腹大笑,吹著口哨起著哄:“趕馬車,笑嘻嘻,拿著鞭子捅馬屁。馬驚了,車翻了,趕車的脖子軋彎了。”嬉笑聲中紛紛撿起磚頭瓦塊,追在拉冰的馬車後頭,去砸綁在大車後槽板上的冰塊。

咱再說這位趕大車的把式,成天趕著馬車運窖冰,見慣了一幫一夥的小毛孩子偷偷摸摸跟在大車後頭砸冰吃,在他看來這都沒什麽,街面上嘎雜子琉璃球的搗蛋孩子太多了,根本管不過來,頂多揮著馬鞭子嚇唬嚇唬。然而今天的情形不對,只見那個身量最高的大孩子,居然一個箭步跳上馬車後槽,試圖把一整塊冰坨子推下馬車。車把式心中暗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們砸個一星半點的冰渣子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這不成明搶了嗎?”他也不含糊,半轉過身來,一抖手中的馬鞭子,“啪”的一聲脆響,鞭梢不偏不倚,狠狠抽在了姜小沫耳根子上,登時抽出一道大血檁子。老年間,趕馬車的把式也分個三六九等,沒有那三鞭子的本事,如何降得住大牲口?首先來說,車把式手上的鞭子有講究,這一鞭子甩出去響不響、脆不脆、準不準,全靠那一根細細的鞭梢兒。凡是資格老的車把式,手裏大都存著一塊巴掌大的牛皮,取自牛屁股上最有韌性的一小塊,以備更換鞭梢。用這樣的馬鞭子,能把大牲口打得服服帖帖的。其次看他馬鞭子上掛了多少紅纓,頭等把式才敢掛三根紅纓子,此乃約定俗成的規矩。合該讓不知天高地厚的姜小沫趕上了,這掛大車的車把式,手中揮動的馬鞭子上就掛著三根紅纓,一鞭子抽下去既狠且準、又響又脆。姜小沫只覺耳朵邊打了個炸雷似的,腦子裏“嗡”的一下,緊跟著半張臉火辣辣一陣刺痛,大冰塊立馬撒手了,正砸到自己腳面上。這一下疼得他一個趔趄,險些從大馬車上摔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