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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袁庭僚一怔,馬上讓嚴鴿倒了杯熱水給羅江,示意他不要緊張。

羅江逐漸松弛下來,他說話十分費力,但一開口,就引起了袁庭燎的震驚。

“我那時正在十二平巷采面上幹活,就聽見轟隆一聲響……”

“什麽?十二平巷?不是一共才有十平巷嗎?!”袁庭燎驚詫地問,以為自己聽錯了,急忙打斷了對方。

“一共是十五平巷,領導,我不敢說謊。”這個操著四川口音的漢子,猛然提高了聲調,話音中含著悲憤,“十層以下,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跑了出來,連個一塊兒喝‘還陽酒’的人也找不到了……”說完便嗚嗚地大哭起來。

在嚴鴿的勸慰下,羅江好不容易止住了哭聲。

“你不要慌,慢慢說。”袁庭燎向前傾了一下身子,“最好從你到礦上那天開始說起。”

就這樣,這個劫後余生的民工開始向他生平見過的最高官員訴說起六年前那場可怕的經歷……

羅江是在大猇峪礦難前半年來到鑫發金礦的。此前,他因躲婚離家出走,輾轉多處打工,到金島時已囊空如洗。當打聽到大猇峪金礦中數鑫發公司實力最強,便托了一個同鄉介紹進了礦。

頭天上工,領班的矮個子綽號叫“蛤蟆”的欺生,把他分到了最底層的十五平巷掌子面裝礦石,兩個裝礦石的民工一老一少,半天才把礦車裝滿,羅江自恃身大力不怯,一下子把兩台礦車摞在一起在軌道上推,為的是多歇一會兒,遭了小礦工—頓挖苦。原來老礦工這幾天發燒,礦車走得太快,就會把裝車人累趴下,羅江細看這小礦工才十五六歲,胳膊腿兒瘦得像根筷子,說話連奶腔兒都沒褪,聽他說老家是貴州畢節的,便叫他“小貴州”。

羅江隨後幫著裝車,讓老礦工歇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井上順著礦車送下來幹糧,掌子面上一下子像從地縫裏冒出了六七十號人,紛紛圍攏上去抓筐裏的包子。在昏黃的燈光下,羅江發現,這些人當中不少人赤身裸體,渾身上下沾滿了礦灰,頭發亂得像雜草,真像剛從洞穴裏跑出來的灰皮大猴子,他們或站或蹲,用手托著包子,張口咬時才露出滿口白牙。走動的時候,襠下晃動著卵子,誰也不覺得醜。羅江穿著衣服倒覺得不自在起來,細想這四周都是礦石,碰上了皮傷骨裂,一層布最多是遮遮羞,汗透了還得洗,所以也開始光腚幹活。可幹了不到半晌,肚子便餓得嘰裏咕嚕叫,“小貴州”從石旮旯裏拿出藏著的兩個包子,他三下兩下吞了。

就這樣幹到了第三天,羅江改到十二巷道裝礦,遇上了一場大難。

那天上午,管卷揚機吊鉤的“蛤蟆”,正在給礦車掛鉤子,猛聽得一聲爆炸響,“蛤蟆”的手一抖,吊鉤沒能掛上,礦車轟隆隆就沖下來,羅江和掌子面上幹活的七八個人登時傻了——因為狹窄的巷道無路可退,四周全是堅硬的礦石,跑和不跑都照樣會砸成肉餅。眼見那龐然大物呼晡而下,礦井中沒有一個人說話,羅江只把小貴州掩在身後,用手把他推到凸起的礦石後邊。說時遲,那時快,失去平衡的礦車翻著跟頭像倒扣的大鍋砸下來,羅江本能地閉上了眼睛,腦子裏想了一下懷孕的新婚妻子……

等他睜開了眼睛,以為到了陰曹地府,卻見那些裂碎的礦石像雨點般落下,那節礦車就在離自己的腳趾半米多遠地方停住了。原來,沖過來的礦車正被兩邊的石塊卡住,七八個人算是撿了一條命。絕處逢生的人此時背靠著背擠在一起,誰也沒有動,也沒有人說話,在這可怕的寂靜中,聽得見每個人的心跳。這時候,上邊傳來了“蛤蟆”沒了底氣的叫喊聲。

“有人在下邊嗎?”

“×你媽——”回過神兒的工人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惡罵,罵聲如雷聲滾滾直沖巷口!就打從這歇斯底裏的一聲罵,七八個人真正成了生死兄弟。

事後,“蛤蟆”請他們七八個人吃飯,大夥喝得全部爛醉如泥,東倒西歪,羅江這才明白,這成了井下一條規矩,只要在事故中死裏逃生,上井就得喝頓酒,這叫“還陽酒”,像這樣的酒飯,礦井中隔三差五就要吃上一次。

礦難那天,羅江被領班派去打炮眼,開鉆機的姓劉,因為一次塌方被埋在礦石裏,胸部骨折,以後就穿了鋼背心,那人手裏拎著鉆機只管打眼。可這掏眼兒的活把羅江難住了,因為巷道狹小,人只能彎腰半蹲著,要想歇一歇,只有坐下來直直腰,屁股一會兒磨出了血,可這一天監工像發了瘋似的催著放炮,說是頂上見了狗頭金,要把炸藥裝足,人炮不歇,一上午炮聲連連,恨不能把整個礦山都掀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