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詰問

趙官家的暴怒瞞不住人,尤其是他似乎也並不想瞞住誰。

當然了,大家好像也都能理解這種憤怒——好不容易在西北弄出那般局面,又是滅了百年宿敵,又是建立了抗金統一戰線,又是擴大了國家戰略優勢,甚至遠征回來還多了兩兒子,本該是吃著糖醋魚烤著地龍過這個冬天的,說不定還有閑暇把《西遊降魔雜記》給多捯飭幾篇來,卻忽然冒出什麽三大案出來,該誰誰也發脾氣了。

但發怒歸發怒,事情是躲不過去的。

且說,初雪之後,天氣愈發寒冷,而待到十一月初一這天,文德殿內朝臣大規模陛見,趙官家卻是懶得遮掩,直接當堂提及了此事:

“大理寺!”

大理寺卿盧益聞言即刻出列,然後舉木笏板低頭:“臣在。”

“最近京中議論紛紛,說什麽冬日三大案,這三案應該都在大理寺主審,你是大理寺本官,事到如今,可有說法?”趙玖端坐在上,嚴肅以對。

“回稟官家。”盧益小心相對。“三案首尾俱已妥當,楊政殺妾剝皮,依律當斬;王博(潘貴妃表弟)欺上瞞下,騙取錢財,依律當流,且歸還詐騙財貨,並處罰金;唯獨張宗顏一案,並非訴訟,而是牽扯軍事,大理寺已經移文樞密院、禦營總監,請西府與禦營明告擅自出兵,到底有無上司準許、授權,方能尋律條論罪……”

這個答案,其實算是妥帖,但出乎意料,面對著這個明顯能交待出去的結果,高高在上的趙官家只是微微蹙眉,卻沒有應聲。

而就在這個空档中,剛剛從南方過來,才上任十天的刑部尚書馬伸忽然出列,舉木笏板正色以對:

“陛下,臣為刑部,於此三案,也有言語陳上!”

且說,隨著馬伸出列,上下齊齊咯噔了一下,從趙鼎張浚以下,包括新上任的兩位直舍人,凡是殿中文武,幾乎人人本能去看,便是趙玖也顯得嚴肅起來……無他,馬伸早在靖康中便是老資格禦史,素來以骨氣聞名,但更重要的一點是,在呂好問帶領著很多人轉向原學的那個節骨眼上,作為道學名家的此人其實一直在荊襄,而且堅持了道學立場,算是眼下朝中少有道學出身的頂層大員,可謂是標準的少數派。

其實,當日趙玖決定以他為刑部,便是看重他清厲作風,外加擺出用人不拘一格的姿態。但誰成想,這任命剛傳達過去不久,卻冒出來一個政治敏感性極強的三大案呢?

此人此時出列,怕是要不留情面之余,還有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

而果然,馬伸隨著趙官家微微頷首,即刻點出了關鍵:“回稟官家,據臣所知,三案之中,其實各有一些要害,大理寺未免有些疏忽,居然沒做提及……如預售國債案中,案犯王博曾招供,他本是為自己表叔,也就是潘貴妃親叔潘永思做幫閑,並非自家私自為之……換言之,此案本身簡單,卻主犯不明!是潘永思犯案還是王博犯案,不可輕忽!”

堂中一時有些躁動,大理寺卿盧益更是直接深深低頭……誰都知道,潘貴妃親叔叔的含義與一個不同姓的夾層表弟之間,有多大差距。

何況,潘永思其實也不只是個外戚,他也是朝廷命官,而且是有大功的,當年替還是康王的趙構將元祐太後迎到南京(商丘)的,算是有一點擁立之功……後來雖然因為外戚身份被攆出去,卻也因此功勛安了閣門祗候的職銜,時常出入宮禁。

那麽完全可以想象,一旦案犯被定為潘永思而非王博,將會在天下輿論之中產生何等攪擾?

屆時說句極端點的話,貴妃親叔叔這麽貪,誰知道官家在後宮是不是裝的?

更何況,發國債也好,重啟青苗貸也罷,包括交子務,這三者本身就是三位一體的,本身就是朝廷為了籌措軍費搞出來的一攬子財政改革,在老百姓眼裏都是一樣的事情……而如果親貴可以靠這種事情發財的話,那敢問南方加的賦稅也真都到了軍營之中?

實際上,這才是本案能與那兩個禦營大案並列的關鍵……此案其實還是指到了官家和禦營之上!

或者說,在真正的明白人眼裏,三大案的本質,或者說這三個案子的嚴肅性,正是在於官家與禦營——官家以禦營為根本,禦營以官家為核心,兩者中間是八九位帥臣與幾十位統制官,大家相互聯系牽扯,最終形成了一個整體。

沒有禦營二十萬大軍的存在與各路帥臣、統制官直接依附,哪來的趙官家安穩如山,視二聖如草芥?

沒有禦營大軍收納河北流民中軍事存在,鎮壓南方農民起義,哪來的國家存身之基?

兵強馬壯者為王,有些事情就是那個意思,沒必要說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