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第4/4頁)

林玉嬋悄悄張望,只見徐壽裹著個大棉衣,戴著手套,正在聚精會神地磨一塊方形柱。

他身邊侍立著一個長手長腳的少年,提著燈,轉換角度,給徐壽照明。

林玉嬋估摸,這少年也就十七八歲,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剛開始蓄須,唇邊留著青澀而淩亂的雜毛。

一老一少兩個理工宅男,面容神態依稀相似。

少年一邊打下手,一邊甕聲甕氣地說:“爹,你這是鐵杵磨成針呀,弗來事個!不就是個三棱鏡嗎,托人去上海買就行呀,你勿要弄太累呀。”

少年一口無錫腔,每句末尾都帶個“呀”,軟軟糯糯的很可愛。

徐壽手上不停,笑道:“我能不曉得上海有三棱鏡?可洋人漫天要價,你爹鈔票不足啊!——瞧這水晶圖章,兩塊洋鈿,磨一磨,我照樣能拿它來觀察色譜!——建寅啊,這裏條件艱苦,委屈你了。但曾大帥知遇之恩,我們不能不報。你不是老念叨想看一看西洋地球儀嗎?回頭攢了錢,爹給你買一個。”

林玉嬋感慨萬分。科學家不光自己清貧,還把兒子帶來一起清貧。

也許就是因為這種貧賤不能移的精神傳承,中華大地被晚清政府禍禍那麽久,還依然能薪火不絕,浴火重生。

她輕敲門,快速自我介紹。

“……徐先生,您年初見過我。在上海虹口碼頭的華商輪船……”

徐壽詫異了一分鐘,認出了這個從天而降的小姑娘,笑出一臉褶子。

“對對,嬋娟號。你是那個小船主的……嗯,朋友。哈哈。了望台上下來的。”

科學家真會抓重點,一句話裏三重羞恥暴擊。林玉嬋當場臉有點熱,趕緊轉移目光,凝視著徐壽手中那個半成品三棱鏡。

徐壽:“多虧你美言,讓我進去長了見識!哈哈,明天我給你看咱們中國人自己造出的蒸汽輪船……”

林玉嬋趕緊婉拒,言明來意,說您先前觀摩過的輪船,眼下正拋錨在港口外四裏地,大家焦頭爛額,修不好。

“這裏是我記錄的一些數據。”林玉嬋從袖中抽出一摞紙,恭恭敬敬放到桌子上,“船上二十幾個臭皮匠,大多懷疑是governor drive polley——我不知道中文怎麽說——那附近卡住了,轉不動,但怎麽上油清理都沒用……”

徐壽聽著聽著,慢慢張大嘴,忘記了手裏的水晶印章,輕聲道:“建寅,你先進屋。”

上一次初見這姑娘,她對他們這些西學學者“久聞大名”,讓徐壽印象深刻,以為她家裏也有人是西學同好,這才給她熏陶出一些不一樣的價值觀。

因此,雖然見她跟義興那個年輕船主有點不清不楚,作風未免太不規矩,徐壽還是對她印象頗佳。畢竟話說回來,這年頭醉心經世致用之學的少數人,哪個沒被人指指點點,罵過“不規矩”呢?

可徐壽對她的印象也僅限於此,覺得她“開明”、“新潮”而已。

今日再見,這姑娘居然張口就是輪船術語,徐壽三觀繼續刷新。

他還以為,這姑娘對西學只是“略有熏陶”!

卻不知是在哪學的這些東西?

他急切要問,林玉嬋趕緊謙虛:“都是照著操作手冊臨時抱佛腳的。我本來是學文……哦不,我原本只識些中洋文字,對蒸汽機原理只是囫圇吞棗。萬幸您在此處,如能指點迷津,無異於雪中送炭,義興船運那邊也會有酬勞……”

徐壽饒有興趣聽了半天,遺憾朝她一拱手,面露難色。

“對勿起,黃鵠號蒸汽船尚有諸多缺憾,我正在著手改進,最近很忙……”

林玉嬋眉毛忍不住一抽。那您剛才花一晚上鐵杵磨成針,自制三棱鏡,是打算放在輪船上幹啥?

徐壽苦笑,掀起自己的棉衣下擺,露出一條包裹得過分粗的小腿。

“不瞞你說,前日做實驗,把腿炸傷了。”

林玉嬋心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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