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當今的大清國知識分子, 大多陷在聖賢經傳當中,只讀書本,不看自然;而就在這樣的氛圍裏, 依然有人窺到了新鮮的天光。他們不求功名富貴, 獨自地, 默默地,攀登那荒廢幾百年的科技樹。

而如今的科學研究, 可不是實驗室裏搖搖試管、電腦裏跑跑程序就行的。在實踐中受傷乃至殉職, 都是不可避免的事。

林玉嬋當然不好意思再堅持,忙道:“不不, 那您還是別出門了。好好養著要緊。”

徐壽笑道:“出門倒不怕, 但我現在這樣,得大張旗鼓的雇轎子, 必定讓人看見, 總歸不太好, 這個……畢竟研究費用全靠上面撥……

不過他也不忍心讓小姑娘失望而歸,想了想, 扯過她的數據紙張, 注目凝思。

“零件都是原裝的?不會有偽劣部件?用的西洋鋼鐵?”

林玉嬋點頭。輪船下水兩年, 當初是旗昌洋行從美國購得, 質量上肯定有保證。

“嗯……輪機室可有外人進去過?比如,乘客躲到裏面抽煙嗑瓜子什麽的?”

林玉嬋搖搖頭:“都掛著閑人免進牌的。輪機室空氣不好, 又都是機油, 聲音響得燥人,一般人就算迷路也不會進去。”

徐壽皺眉。

林玉嬋驀地起了一個念頭, 腦後一緊:“你是說,如果有人故意下去扔煙頭瓜子皮……”

徐壽拿筆, 在紙面上勾勾畫畫。

“如果是我去,我會詳查這些位置。”他快速說,“具體方法……”

林玉嬋哀求:“等等!您說慢點。我記筆記。”

在關於蒸汽機的科學素養方面,這個十九世紀大佬完全碾壓她。

大佬場外援助的機會只有一次,萬不能有半點僥幸。

徐壽於是放慢語氣,又講幾句,忽然停筆,擡頭一看,奇道:“建寅,你怎麽還在?”

小姑娘剛來那會兒,他就隨口吩咐讓兒子進屋。畢竟都是未婚少年男女,同處一室有點尷尬。

就算人家姑娘不是什麽大家閨秀,他也不能顯得好像故意讓兒子飽眼福似的。

這是傳統文人的基本操守。

但理工少年徐建寅居然沒走,愣愣地聽著父親跟這姑娘聊輪船,猛地聽父親喚自己,臉上驀地一紅。

“我……我……”

“進屋!”徐壽撂下筆,扶著椅子站起來,悄聲訓兒子,“愣巴巴盯著人姑娘看,成何體統!你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建寅緊張地搓手,小聲說:“爹,我也跟你在造輪船呀。我覺得……我可以幫林姑娘去看看呀。你出門不方便,但我可以呀。”

徐壽驚訝:“你……?”

林玉嬋簡直喜從天降。經歷過一年魔鬼高三,她覺得能從男生面相上直接看出誰是理科學神。

雖說未必次次都靈,但徐建寅一開口那股較真勁兒,讓她立刻覺得,這絕對又是一個未來大佬。

如果晚生兩個世紀,競賽金牌信手拈來,直接保送清華那種。

“如果能有令郎相助,也強過我一個人瞎琢磨……對了,外面還等著兩位船工大哥,四人正好坐一艘小舢板,我們會照顧好他的!”

徐壽本來都準備擺手了,聽林玉嬋說外面另有兩人,並非孤男寡女夜遊,神色緩和了些。

“這、這個……”

徐建寅低下頭,羞澀中帶著躍躍欲試。

縱然他頭腦靈活,但有個頭腦更靈活的父親,這幾年,他罩在父親的光環下,從來都是打下手、做助手。

今天,來了個迫切需要幫助的姑娘,請他去給一艘原裝西洋輪船診病……

徐建寅揉揉眼睛,定定地看著父親寫在紙上的草稿。熟悉的筆跡和思路。

林玉嬋忽然眼珠一亮,笑盈盈問徐建寅:“徐公子,你方才跟令尊說,你想見識一下西洋地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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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幾聲響,舢板停穩,軟梯搭上露娜的船舷。

徐建寅眉飛色舞,還在滔滔不絕:“……物理、音律、礦學,都研究過一點呀,找到什麽書就讀什麽書。就是英文學勿來,得看譯本呀……還好家父博學,螺螄殼裏做道場,什麽都能教。我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疊了個小紙人,然後用絲巾摩擦圓玻璃棒,居然能指揮紙人跳舞!儂曉得伐,那叫摩擦生電呀……”

剛上船的時候,徐建寅還怕生得很,跟這明艷而古怪的小姑娘離得遠遠的,好像生怕她化成水妖吃人。

畢竟從小到大,除了母親姊妹,沒見過太多女孩子。書裏讀到過不少才女閨秀的故事,卻也完全沒有她這一款。

新派是真新派。又不怕生,又到處亂跑,跟他爹說話不臉紅,甚至走路都忘記跟在男人後面。

還不束胸,不纏足,新上加新,簡直像是提前進入二十世紀。

船剛離岸,徐建寅就後悔得摸腦殼,覺得自己像是聊齋裏遇上女妖的書生,怎麽就稀裏糊塗跟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