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思我

金虎台的大宴她去了,因為不好推托,也不想讓人看笑話。他還沒有正式冊封她,不管別人怎麽看,對於她來說可賀敦的封號是先帝給的。既然頂著這個帽子,她就該按照先皇後的份例來。

宮宴辦得很隆重,台上張燈結彩,縱行排列的六只青銅大鼎裏烈火熊熊,蒸騰出瘋狂卻又空虛的快樂。彌生坐在命婦中間,勉強打起精神和眾人說笑。她左手邊正坐著令儀,令儀覷她臉色,小聲道:“自從我搬到西宮去後走動得少了,長遠沒見阿嫂,阿嫂近來好嗎?”

彌生笑了笑,“勞你記掛著,很好。”

話雖這麽說,令儀看來滿不是這麽回事。她和上次先帝大斂時比起來又有不同,兩只眼睛像是不那麽靈活了,有時候有點呆愣愣的。令儀心裏著急,側過身輕聲道:“我知道百年的事對你打擊很大,畢竟是自己看顧過的孩子,和別人不一樣。太後也為這事和聖人大鬧了一場,前些天病了,沒叫告訴你,不讓你去,省得大家見了面又要哭。其實這件事,依著我們女人來看,聖人辦得是欠妥了。”她說著,一手牢牢抓著她的腕子,“阿嫂,我是在這鄴宮裏長大的,什麽樣的事都見過。尤其是上代裏,幾位從父和神宗皇帝之間的明爭暗鬥,那才是真正的腥風血雨。所以阿嫂看開些,哪朝哪代都有這樣的事。做了皇帝的人,誰不想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本來就是條血路,就要用千千萬萬人的性命鋪就。百年錯在太不安分,他的那點小動作怎麽瞞得過聖人的法眼?這回我倒覺得聖人沒有做錯。”

彌生奇怪地看著她,眼睛裏漸漸暗淡下來,“你會這麽說,是因為你沒有見到百年慘死的模樣。”

“你如今放不下的不也正是這個嘛!若換個立場來想,聖人之所以這麽決斷,都是在為子孫們掃清障礙。”令儀轉過臉看禦座上落落寡歡的人,嘆了口氣道:“大鄴開國才十八年,一個年輕的國家,面上光鮮繁榮,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卻滿是荊棘和暗礁。守業太難了,尤其是二代君王,能在這個位置上坐下去,就得有長治久安的力量和決心。說真的,這麽多阿兄裏,我覺得九兄是最適合做皇帝的。他冷靜、清醒、有鐵腕,大鄴到他手裏才能傳承下去。如果沒有他,阿嫂設想在位的是百年,等他長大有能力把握朝政,也許可以很好地治理天下,但是這空白的六年甚至是十年,大鄴的百姓怎麽辦?誰都等不起,即便九兄沒有動作,別的王侯也會躍躍欲試,那樣可就要大亂了。”

大道理誰都會講,彌生這些天吃齋念佛下來,心氣倒是平和了不少,談起這個來也不會沖撞人了。她只道:“給我點時間,也許自己就想通了。”

“那你和九兄還這麽鬧下去嗎?”令儀說,“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你不給他好臉子,他連這樣的大日子也高興不起來。”

彌生聞言一笑,“你太擡舉我了,我哪裏有那樣的本事。”她左右看了一圈,召宮婢來問時辰,說是亥時三刻了。台上踏歌跳飛天,她顯得意興闌珊,擡起袖子遮掩著打了個哈欠,“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我是坐不住了,你再看會兒,我先回去了。”

令儀見她悄悄離席哎了聲,“這就走嗎?人都在呢!”

“我潛出去,沒人會發現的。”她卷起畫帛挨到屏風邊上,一閃身便遁走了。

台下女官們一直在候著,見她下來元香忙上前迎接,“這麽快就散宴了?”

“誰耐煩在那裏!早些回去省心。”她皺了皺眉,“我晚課還沒做,心裏惦記著,不念完一卷經睡不著。台子上太熱鬧了,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演些什麽,我光聽那胡樂就頭疼得厲害,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她擔心元香要念叨她不該這麽早離席之類的話,也不看她,自顧自繞過她先走了。

一隊人穿過花園往長信殿去,宮婢們挑著燈籠開道,特地繞過了涼風堂從北邊走。彌生腦袋裏空空的,沒什麽想頭。念經禮佛真是好出路,木魚篤篤地敲,敲著敲著就忘記煩惱了。

彌生回到殿裏往蓮花台上一坐,不到一刻就老僧入定。

眉壽添完燈油退出來,元香正在前面開檻窗,嘟囔著抱怨:“檀香味這麽重,也不知道換換氣,回頭又該睡不好了……”她突然頓住了,慌慌張張回過身沖眉壽比畫。眉壽還沒鬧明白就看見她跑到門前跪了下來。她一驚,忙跟著稽首,只見一片掐金滿繡的袍角從眼前一閃而過,很快便進了偏殿裏。

黃幔子後面響起彌生的尖叫:“你怎麽進來了!”

眉壽和元香面面相覷,往宮門上看一眼,守門的內侍呆若木雞。想來是沒有湊手關宮門,闖大禍了。其實這也不怪內侍,誰能想到聖人會在大宴中途追出來呢?宮人們起了身,元香揮揮手叫她們回配殿裏聽旨。她和眉壽兩個退出來,一左一右合上了正殿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