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禦極(第3/6頁)

午後靜謐,門上的軟簾沒有蓋嚴實,微微留出一道縫。太陽光從底下鉆進來,光柱裏面有浮動的細小的粉塵,上下兜轉,看久了叫人眼睛發澀。

彌生調開視線,倚著憑幾慵懶翻了兩頁書。歲月在她這裏停頓住了,她有時覺得自己在提前過老年人的生活。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但似乎同她沒什麽大關系。她和政治是脫節的,沒有用處的人,像阿娘說的那樣,過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腿上的燙傷還在隱隱作痛,攏在褲管裏,一熱疼得更炙心。彌生沒辦法,只好把褲腿卷起來,然後傷處是沒知覺了,小腿肚又冷得抽抽了。她垂手搓了搓,手心裏的溫度能緩上一緩。跟前沒人在,她也懶得張嘴叫她們點爐子,自己把榻上的狼皮袱子一掀,繃直了腳尖塞進去,下半截好歹暖和起來了。

讀幹寶的《搜神記》,讀到韓憑夫婦殉情化作鴛鴦鳥的時候淚水漣漣。書上的愛情讓人感動,現實之中怎麽樣,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百年要禪位了,然後慕容琤入主鄴宮,到時候自己的處境也堪憂。別人面前他裝腔作勢,能得個“性頗嚴”的名聲,在她眼裏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她沒少吃過他的虧,實在是累,累得連記憶裏都帶著苦,讓人不敢回味。

今天是小年夜,總管已經張羅著開始給眾人打賞,分發五銖錢。宮人們也就今天高興,能大聲說話,暢快地笑一笑。彌生聽外面熱鬧地掛燈籠,貼門帖,心裏漸漸敞亮了。

桌腳的那縷光帶寬了又窄下去,有人進來了,左不過是到了眉壽給兔子喂食的時候。那位兔爺驕矜,很不好糊弄,尤其大冷天,越發乖僻難伺候。

可是一雙雲頭履邁進了她眼角的余光裏,她回過頭,才發現是他來了。

“看什麽書呢?”他湊過來,討好地挨在她邊上,“瞧這心腸軟的,都看哭了嗎?心裏有事,同我說說。”

她老大不痛快,對著外面呵斥:“玩瘋了不成?怎麽沒人進來通傳?”

她不待見他,他知道。廊下的宮婢內侍跪倒了一大片,他無奈道:“是我不叫他們通傳的,不怪他們。”

她掉過頭來上下打量他,“你不叫他們通傳?你憑什麽指派我宮裏的人?你不是一再地推讓帝位嗎?觸手倒伸得長,管到我跟前來了!”

他知道她的氣還沒消,也不和她針鋒相對。看見她腿上一塊傷,他大驚小怪地喲了聲,“怎麽弄得這樣?傳醫官了嗎?”

她不願意搭理他,仍舊低頭翻她手裏的書。他在旁邊絮絮叨叨半天,見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不由有些泄氣。地炕一頭立了個書櫃,整齊碼著各式各樣的孤本。他看著那些書,心裏有些惆悵。這些年來養成了她讀書的習慣,可以不學女紅,書是一定不能撂下的。他隨手挑揀,找了本《異志錄》在她對面盤腿坐下來。她不說話沒關系,隔著一張矮幾,她就在他眼前,這樣也夠了。

外面的光線透過綃紗投在她臉上,薄而柔軟的一層,像打了水粉。她太年輕,頰上甚至有淡淡的絨毛,更顯得稚嫩可愛。可愛的,也可憐。十六歲的太後,獨自坐在這淒冷的深宮裏。

“你的生辰要到了,想過怎麽慶生嗎?”他說,“咱們在金虎台設宴好不好?把宮外的姊妹都請進來。”

她恍若未聞,仍舊不理睬他。書頁是簇新的紙張,翻過去便會發出脆響。她找到了妙處,只要他說話她就翻頁,把他的聲音都蓋住。

他無可奈何,“我聽母親說你還是不高興,看來只有親自來賠罪。你要是不解恨,我還讓你打。打了怕手疼,我請竹板來。那時我在太學罰過你,今天讓你一並討回去,好不好?”

彌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轉了個彎才搞清,原來他嘴裏的母親是指她母親。她做出不屑的神情,對他不拿自己當外人的姿態嗤之以鼻。

他覺得很苦惱,這個油鹽不進的脾氣,和以前相差太遠了。年頭上在他跟前點頭哈腰的,很有些溜須拍馬的本事。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太多,把她坑害成了塊石頭,都是他的錯。他撫膝,覷了她好幾次。怎麽好像有些怕她了?因為太愛太在意,所以會產生怕的錯覺嗎?好歹做過她三年夫子,到如今乾坤翻轉,他竟要變成妻奴了。他哀嘆:“上次槐花林不是還好好的嗎?現在這樣置氣,又是何苦呢!”

說起槐花林,勾起她更大的憤怒來。只是這憤怒現在不宜發作了,都到了這一步,再去責怪他有什麽用?更何況他一直都在敷衍她,從來沒有想過履行自己的承諾。是她傻,沒用腦子,怨不著別人。

這麽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只好放下矜持去纏她。橫豎他在她跟前早沒什麽臉面可言,她拗不過他,總會向他屈服。於是他合上書頁繞過矮幾,觍著臉和她並肩坐在一起,拿肩頭頂她一下,她不動聲色挪了挪,眉頭緊緊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