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計(第3/6頁)

天黑了,燭台上掌了燈。火光跳動,滿屋子的家什擺設也跟著晃悠,一如她郁結難解的顫抖的心。她恨天恨地恨自己,怎麽會這樣疏忽,正巧被夫子揪住了小辮子。她不屈地想,認真說起來載清也有一半責任。要不是怕夫子看出筆跡,她真應該請他分擔一大半。

她抄得怨啊,怨氣沖天!越抄越委屈,越抄越惱悶,把筆往地上一砸,跺著腳說:“豁出去了!”此番壯舉的確令她得到了片刻的暢快,然而剛坐定,立時又覺得後悔。和夫子唱反調是什麽下場,她不敢想象。後果會不會比這個嚴重百倍?萬一發狠讓她抄《班超傳》,那她的小命豈不交代了!

她不情不願地重又把筆拾起來。夜涼如水,她盯著開叉的筆頭發了會兒呆,腦子也凍得轉不動了。沒有炭盆的日子很難熬,她開始想念家裏的銅暖爐。如果寫字的時候腳下踩一個,大概就不會像現在這麽大火氣了。

慕容琤進門的時候,她正咬著牙奮筆疾書。纖弱的身影,雪白的袍襦。因為沒有束帶,看上去頗有些弱不勝衣的感覺。他瞧見她那副咬牙切齒的勁頭,不由輕輕地笑,竟發現生活突然多了很多樂趣。

他踱過去,立在邊上看了一眼。字跡還算工整,握筆姿勢也不賴。不過倒不是沒處挑剔,只是總生怕把她逼過了頭,他那點苛刻的要求權衡權衡還是咽了回去。

“我瞧你沒吃晚飯。”他把手裏的蓋盅放到她邊上,“先把羹吃了。”

她並未像他預想中的那樣誠惶誠恐,甚至連筆都沒有停,啞著嗓子說:“多謝夫子,學生不餓,暫時吃不下。”

他蠻意外,卻不覺得生氣。在墻邊的圈椅裏坐下來,哂笑道:“好好的,怎麽吃不下呢?是氣的嗎?為師罰你抄《出師表》,你心裏怨恨難言?”

這下子她擡起頭來,看著他,大眼睛裏迅速聚起了霧氣。他沒想到她居然要哭,登時愕然,“怎麽?大了,反倒愛哭鼻子了?”

她復低下頭去,嘴裏嘀咕著:“我哭也不可以嗎……眼睛長在我身上,我愛哭就哭……”

慕容琤有種頭痛的感覺。以往他也曾罰她,細算起來這回罰得不算狠,這麽點事哪裏值得一哭呢?他重新踱過來,籠著廣袖道:“我罰你罰錯了嗎?從前沒見你這樣,這趟卻恁地委屈?”

彌生滿腔酸楚,負氣道:“夫子罰得對,學生不敢委屈。夫子說從前,其實我哪回受罰都哭,只是夫子沒有看到罷了。”

這麽說來也是,先頭縱然留意她,但細節上的關注和現在相比,怕是連一半都不到。她哭她笑,他全然不知道。原來回回都傷心得那樣,想起來也可憐得緊。

“你脾氣倒挺大。”他嘆了口氣,“世人讀書,哪個不是打這兒過?若是自律,就不會有眼下這事了。我在宗聖寺裏同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當時答應得很爽快,一回來卻忘到腳後跟去了。”

她索性撂了筆伏在書案上,墨汁濺到衣裳上也不管了,咕噥著應道:“我在太學三年,和師兄弟們一向是這樣相處的。夫子的吩咐我記在心裏,但是別人同我說話,我不好置之不理……”她開始抽噎,“夫子為這個罰我,我也認了。可是天這樣冷,又沒有火盆取暖,我的手連筆都握不住了。”越說越淒涼,最後終於號啕大哭。

慕容琤皺了皺眉,“有那麽冷?”也沒想太多,直接去抓她的手,一觸之下果然冰冷徹骨。他才想起來女子體弱,她在陽夏時包得嚴嚴實實,回了鄴城就是這樣一副慘況。挨餓受凍不算,還要被困在那裏不得走動。如此這般一比較,委實是受了大罪了。

不過那手真小!他留心比了比,把自己的五指包攏起來,足夠將她困在掌心裏。他用力握了握,想渡她些暖意,但只一瞬又覺得可笑。他是個可以供人取暖的人嗎?只怕說出來,連自己都難以相信。

他松開她,把她面前的紙筆都騰開,拉過那盅羹推到她面前,“趁熱吃吧!今夜在太學過夜,我叫人回去收拾院子,明日可以回家了。”

彌生還在因為他剛才的行為回不過神來,但是她很快意識到夫子也犯了錯。好機會不容錯過,就算心慌,仍然紅著臉道:“學生有句話和夫子說,夫子不能隨便碰人家手的。雖然您是尊長,到底男女有別。同師兄們說話都要離得遠遠的,夫子不避諱,橫豎不大好。”

他聽得變了臉色,“你說什麽?是來教訓我嗎?”

她噎了下,悶頭去扒宣紙。這也算小小地報復到了吧!反正不管了,大不了罰抄再加量。虱多不癢,到時候完不成,夫子總不見得打她吧!

慕容琤卻真的被她氣著了,這丫頭蹬鼻子上臉,膽子越來越大!他在一旁陰惻惻盯了她半天,她連頭都不擡一下。他冷哼,如今了得,眼裏是沒有他了!他隱忍著不好發作,其實她說的未嘗沒有道理,只不過他從不認為自己和旁人一樣罷了。如果要斥責她,似乎也找不出理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