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光

“明日咱們就回鄴城。”他背著手說,“出來好幾天,太學裏的學生十五都返回了。再耽擱下去,延誤了他們學業。”

她是小孩子心性,正忙著踩甬道邊上沒有清掃的積雪。五色雲霞履踏上去,腳底下咯吱聲一片。聽他這麽說擡起眼來,沒有推卸的道理,只得點頭,“一切但憑夫子做主。”

他嗯了聲,又蹙眉,“這樣不怕濕了鞋嗎?腳上受寒也不好。”

她有些難為情,忙跳到青石板上來。哪知腳下打滑,一個大趔趄,慌亂中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他也嚇了一跳,反射性地探過去拉她,稍加提攜,方讓她站穩了。她驚魂未定,扶住他的手臂不肯撒開,嘴裏喃喃著:“唬著我了……”

“仔細些,慌什麽!”他道,“積雪踩踏了成冰,不走穩了,有你好果子吃的。”

她才發現自己在他臂彎裏,難堪得左右張望,怕人看見,訕訕縮回了手一笑,“多謝夫子相救,要是這會兒摔個跟頭,我可要羞得沒臉見人了。”

他倒顯得很淡然,整了整廣袖道:“毛躁得這樣!若不是看著今兒是你的喜日子,少不得又要責罰你。”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告饒,正巧二兄從旁邊垂花門上走了過來,連連拱手作揖,“竟把殿下一人落在廳堂裏,罪過罪過!原當殿下隨他們一道吃席去了,到花廳才發現殿下沒在。是我該死,疏忽了,殿下莫要怪罪。”

慕容琤擺手,“咱們多少年的交情了,為這麽點子事計較,我也太不堪了些。”

“還好有妹妹在。”謝朝笑道:“否則失了禮數,當真不成話了。”

他是誠心誠意地慶幸,慕容琤卻含著嘲戲看了彌生一眼。暗道你這妹妹不曾照應到我,反倒是我照應她還多些。只不過嘴上不說,也算顧全了她的面子。小女孩面嫩得很,當下噤住了,因為慚愧,臉上又隱隱泛了紅。

慕容琤突然心情大好,想了想,從腰上摘下個金奔馬遞給她,“你今日及笄,夫子沒有別的送給你,這個你且收下。盼你日後奮發圖強,若是能做開天辟地第一位女相,那可是給為師長臉子了。”

他這是在同她開玩笑嗎?彌生心裏松快起來。只要夫子高興,她的日子就好過。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春風十裏,不及他莞爾一笑。她才知道史書上那些君王傾盡天下博得美人恩,原來不是空穴來風,是確有其事的。夫子平常在太學裏走動時從來不笑,大家到了他跟前都提心吊膽,不敢逾越。如今可好,既然開了先例,給了她好臉色,日後總能和平相處了。

他把腰飾遞過來,纖長的手指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她有些看癡了,這樣的皮膚,長在女孩身上還有可說。男人家這麽細巧,還不知要叫多少女子汗顏呢!

她只顧發呆,謝朝在一旁笑起來,接過金奔馬往她手裏一塞,“這丫頭想是傻了,以往挨罵挨慣了,眼下夫子贈你東西,倒溫溫暾暾不敢收了嗎?”又對慕容琤打躬道:“我今日要問殿下討個人情,這趟回了京畿,舍妹就要多拜托殿下了。她如今大了,好些地方不方便,要請殿下多費心。還有她的親事,益之不說,殿下也定懂得。橫豎勞煩殿下,益之這裏先謝過了。”

到底私心人人會有,一個及了笄的姑娘不是隨意好托付的。單是謝朝自己,沒有這麽大的膽子做這個主。必然是事先通過了家下大人,得到了首肯方敢來同他說這番話。他含笑看了彌生一眼,她以後的人生就交由他全權處理了。她還不懂他們打的是什麽主意,臉上惘惘的。他踅過身去對謝朝還了個禮,“撇開咱們的交情不說,她是我門下弟子,我諸樣張羅是應當的。益之放心,我定然不負所托。”

彌生倒沒想那麽多,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人,顧得了眼前顧不得以後。婚事不婚事的暫且不論,反正年紀還小,也不急於一時。心是半空的,就沒有什麽切膚之痛。她低著頭撫撫那墜子上突起的鋒棱,流動的馬鬃,高昂的頭顱,真是一件精妙的飾物。只是下面石青的穗子不般配,女孩家用,還是換個鮮亮一點的顏色比較好。

三個人往花廳方向去,走了兩步謝朝突然想起來,有些遲疑地對慕容琤道:“我受人之托和殿下打聽個消息,殿下今年可有娶親的打算?”

他聽了並不感到意外,他的婚事一直拖到現在也沒有定下來,周遭的人個個都納悶。這個問題常被問及,這麽多年來都習慣了。他淡淡道:“緣分沒到,急也急不來。說不定哪天遇上了,一下子就議定也未可知。你這會兒問我,我是答不上來的。”說著又笑,“是誰托你打聽?莫非要給我做媒?”

彌生瞪著兩只大眼睛望著謝朝,看他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禁道:“二兄說話含一半吞一半做什麽?我問你,可是阿叔家的曇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