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計

次日上路,夫子心事重重。彌生只道他還在為晉陽王遇襲的事傷懷,便在邊上小心開解著,“夫子別難過,那幾個人也說了,大將軍沒事。不過傷了腿,頤養幾日就痊愈了。”

他卻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如今是我大兄,不知再過多久會輪到我。”

這是個比較現實的問題,彌生單純的腦子被絞得有點痛。別人怎麽樣她管不著,夫子離她近,平常哪怕再嚴苛,到底是她的師父。他若有個三長兩短,她心裏也不能好受。她愁悶地望著他,“所以夫子要多加小心。當初諸王不是都有儀衛的嗎?我知道現在只有夫子王府裏的都打發幹凈了,這麽下去太吃虧了。萬一有個什麽,只靠夫子單槍匹馬,怎麽應付得過來?夫子還是重建儀衛吧!一心做學問固然好,但不能把安危置之度外。真要這樣子,別人背後定會取笑。”

他擡起眼打量她,“取笑我兩耳不聞窗外事,是個書呆子?”

她囁嚅了下,忙不叠否認,“我可沒說,是夫子自己說的。”

他一哼,“所以往後要你時刻隨侍左右,若有人行刺,你也好替為師擋擋刀子。”

她嚇了一跳,“學生只怕力不從心。人家動動小指,我就彈得八丈遠了。”

“可見你是個口蜜腹劍的人,先前還說為我肝腦塗地的,眼下又退縮了?”他斜著眼睛哂笑,“我教的好學生,別的本事沒學會,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倒運用自如。”

她最禁不起激,聽他這麽一番話,立刻大義凜然地豁出去了,握著拳頭道:“學生忠心耿耿……擋刀就擋刀,我謝彌生豈是貪生怕死之輩!”

他瞧著她的樣子卻喟然長嘆,“唯恐舍不得罷了……你還是保重你自己吧,比替我挨刀要緊得多。”

彌生恍恍惚惚愣了好久,也沒辨清夫子話裏的意思。是說她舍不得自己的小命?還是他舍不得叫她送死呢?有學問的人說話都是這樣,叫人猜謎一樣琢磨半天。她背過身去緊了緊腰上的束帶,料著是自己多心了。一面又懊惱起來,夫子長得好看,溫和的時候眼睛裏含著千山萬水。分明是不經意的一句話,也能讓人想入非非啊!

她正神遊,他突然喊了句“細幺”。她怔怔轉過臉來,夫子從沒叫過她乳名,何況她現在有了小字。就是叫“無咎”,也比叫“細幺”合適吧!不過腹誹歸腹誹,她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糾正。順從地哎了聲,“夫子有什麽吩咐?”

他怡然靠在圍子上,灰鼠領子托著一張漂亮的臉,嘴角帶著促狹的笑意,“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往後便叫你細腰了。”

她有點為難,“此幺非彼腰,學生的幺……”她認真地想想,“是幺蛾子的幺。”

他悶聲笑起來,“這個比方好,你的幺蛾子是太多了,所以換個字,日後就太平了。”

她無話可說了,換個就換個吧,橫豎也無傷大雅。細琢磨起來,的確是那個腰更有味道些。她沾沾自喜,不經意一瞥,夫子的視線停在她腰背間。她順勢往下看,不由得老臉一紅。太學裏的袍襦原本寬敞,是她大意,剛才玉帶收得太緊了。難怪夫子會莫名冒出這麽一句來,她把自己弄得腰是腰臀是臀,簡直曲線畢露!

彌生忙縮著脖子松了松繩結,只是納悶夫子怎麽和從前不同了。這樣壞,授課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

汲郡離鄴城不遠,趕得急些,三四個時辰就到了。

入城走的是建春門,儒生們大約早就收到了消息,街口拐個彎,還沒到太學,遠遠就看見一群褒衣博帶的太學生們站在華表旁。認出了趕車的人,立時紛紛俯首長揖下去。

彌生拎著袍角先跳下車,回身接應夫子,他面無表情地從腳踏上下來。那副自矜的神氣,和他高山仰止的身份依舊很搭調。

夫子有個得意門生叫龐囂,是所有入室弟子中資歷最老的。他領著眾人高呼“夫子安康”,復笑道:“這兩天風雪大,夫子此行路上辛苦。學生們算著時候,不想猜得準,今日果然就到了。”

慕容琤邊走邊問:“我不在,這幾日學裏一切都好嗎?”

龐囂道是,和眾人簇擁著他進大門。往右比了下手勢道:“前頭屋子裏燒了炭,學生們準備好了熱茶湯。夫子和師妹且歇息一陣驅驅寒,過會兒學生有些俗務要稟報。”

彌生悄沒聲地落後了些,心裏暗自得意。果然回來了就不一樣,夫子平常忙,身邊怎麽能少了辦事勤勉的大師兄呢!既然有人侍候,想必就沒有她什麽事了,她樂得逍遙自在。正兀自盤算著,肩膀被人頂了下,轉過臉一看,是平常走得比較近的載清師兄。

“及笄了?小字定下沒有?”

“叫無咎。”她笑了笑,“我那面鏡子拿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