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師命(第2/6頁)

彌生從窗口看著他上了前面一輛車,幾位小嫂子也陸續登上各自的輦,車隊緩緩行進起來。雪比先頭小了點,風也停了。檐角銅鈴搖曳,清脆的鈴聲在琉璃世界裏回蕩,越發顯得曠遠悠揚。山水都被覆蓋住了,路旁蒿草傾斜,只露出頂上半截枯黃。車轍疊著車轍,圍子刮過去的時候,簌簌蹭落了草間大片的雪。

沛夫人把手爐塞給她,在她臉上撫了撫,“這兩天倒難為你了,起得早,看著臉色不大好。”

大嫂子探過來看看,“我瞧眼睛有些腫,想是昨兒在梨園外頭等久了。這麽冷的天,做什麽親自候著?叫個小子留意著,宴罷了去通傳你就好了。我聽說殿下昨日吃醉了,可難為你了嗎?”

她搖搖頭道:“沒有。不算醉,不過有些糊塗罷了。”

沛夫人笑笑,“都說九殿下是如玉君子,我看著也是的。嚴厲是嚴厲,倒一點不拿架子。對學生是該厲害些,玉不琢不成器,何況像我們細幺這樣的!你父親那日回了後院還說,說你大了,在夫子面前知道克己收斂。當初送你去鄴城還萬般不甘願,如今看看成效,又反過來誇這個決定下得好呢!”

嫂嫂們賠笑,“咱們大鄴開國以來,還沒有過進太學讀書的女子,細幺可算是開天辟地第一人了。巾幗不讓須眉,說出去也長臉子。”

“可不!”沛夫人道,“就是不知道將來姻緣落在哪裏,回頭見了青燈法師要好好求一求,請大師指點迷津。”

說話到了郊外,那宗聖寺在陽夏盡西頭,出城再走三裏路便到。因為廟宇有了年頭,香火較之別處都要旺盛。逢年過節的時候更是了不得,各地朝聖的人都匯集起來。還沒到三道拱橋呢,就已經被車馬擋住了去路,寸步難行。

沛夫人吩咐眾人下車,看見樂陵王站在路邊,忙撐著傘迎上去,無奈地欠身道:“委屈殿下了!這地方常年是這樣的,再往前馬車過不去,只有靠兩條腿走。”

慕容琤和煦一笑,“夫人客氣了,佛門清凈之地,原就該懷著崇敬虔誠的心。若是代步到了門上,未免有些不尊重了。”

他踅過身往三眼橋上去,眼梢瞥見身邊打傘的無夏被彌生替了下來。他走得略快,她的碎步便蹣跚。沒法子只得放緩些,陪同那些婦人腳下蹭著,一路款款而行。

若說宗聖寺有什麽特別之處,確實是沒瞧出來。一樣的佛堂和焚香爐,一樣的木魚聲聲、禪音繞梁。唯一不同的大概是正殿裏那尊釋迦牟尼佛像吧!三尺八寸高,寶相莊嚴,是拿黃銅包金鑄成的。

謝家女眷進了廟門,見佛就拜,他也撚上三支香祝禱一番。如今不比從前,反倒是運氣更重要一些了。盼著佛祖保佑,過得今年,諸樣都能順遂起來吧!

沛夫人領著彌生到香火僧人那裏登賬造冊,叫小廝搬來二十吊沉甸甸的五銖錢給沙彌過目,然後換回來一方開好光的玉牌。從此就算從佛爺這裏贖了身,可以自行婚嫁了。

謝家不同於別家,這廟宇一大半是謝氏出資興建的,幾乎有點家廟的性質,所以對於謝家人是特別優厚的。十來個僧人在寶殿後的甬道上合十迎接,又專門辟出個院落來安置他們。眼看午飯時候到了,素席都備得差不多了,一眾小沙彌挑著白木食盒,一個接著一個地從夥房往院子裏運。

樂陵王殿下是貴客,沛夫人正商議著從外頭叫葷席來,慕容琤卻說不必,“我也是香客,不好壞了規矩。”

齋菜送來了,在各人面前食案上鋪排好。一碟素雞,一碟豆腐,一盤炒椒,還有佛家講究的無心羹、黃粱飯。說味道談不上,比較清淡,但也不算難吃。草草打發下肚,娘子們便開始盤算著找住持搖卦算命。

說起命理,也是比較隱私的東西,不是親近的人不方便聽。他同底下交代了聲,自己慢慢踱出了庭院。

站在一片開闊地上,耳邊梵音陣陣,心裏奇異地平靜下來。然而不過一瞬,仍舊沉淪在泥潭裏。他自嘲地笑笑,做不到心如止水,他終究是個俗人。沽名釣譽,並且欲望無邊。

沒有山的地方,稱不上靈秀。但透過頭頂上的松針望過去,遠處的十二角佛塔造得委實好。每層都有浮雕,看不真切,大抵是佛祖涅槃的故事吧。他嘆息,終歸是冷,眼前呵氣成雲。雪落在眼睫上,頗有些不堪重負。他擡手掖掖,才發現一把油紙傘擋在他上方。轉過身去看,是彌生,臉上一副自矜的表情,一板一眼,像幅工整的字帖。

她說:“夫子怎麽不叫上學生呢!淋雨要生病,淋著雪,雪化了,不是也傷身子嘛!”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他打量她,烏溜溜的一雙大眼睛,文細的鼻子,豐潤的紅唇。傾城之貌卻配了副憨厚的實心眼,這個弟子收得很妙,將來也的確能助他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