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關(第2/6頁)

謝尚書何嘗不知道,只是自古只有師尊不願授業,卻沒有徒弟自說自話拜退師尊的。因道:“謝家的女兒焉能同市井裏的相提並論?無才無德,將來憑什麽輔佐夫主?樂陵王撇開出身不論,更是大鄴學識第一人。平素嚴厲些就叫你惱悶了?可見你是個不上進的孽障!”

彌生被她父親幾句話駁斥得開不了口,想想又不甘心,便怯怯道:“那女徒弟總有個返鄉的時候,總不能服侍夫子到老死吧!”

這下子犯了忌諱,兄嫂們大皺其眉。年三十裏不準死啊活的,謝尚書尤其尊師重道,接下來少不得一頓數落。

果然,家主潑天震怒,“你當拜了師還有你自己的主張?夫子不發話,你且給我鞍前馬後地效力。莫說及笄,就是將來選婿出嫁,也要照著夫子的意思來辦!”

彌生一時惘惘的,覺得倒不像學藝,像簽了賣身契似的。竟連選婿都要師父做主。那位殿下平常不苟言笑,她算是關門弟子,卻並不受照拂。看來指望有生之年嫁出去,恐是不能夠了。

她很想學台上巫儺嗟嘆一嗓子嗚呼哀哉,又怕惹得父親不快,只好勉強稽首下去,“兒孟浪,這話以後斷不敢再說了。”

謝尚書面上嚴厲,心裏到底也舍不得。一年沒見的孩子,又在年關上,到家就罰跪罰面壁,橫豎說不過去。自己先平息了怒氣,只道:“念你年幼,暫且饒了你。等過了初三我修書與你夫子。正月十五正巧是你及笄之日,等禮成了再回鄴城去不遲。”謝尚書莫可奈何地嘆息,“成了人可不像眼下這樣隨意了。再敢信口胡謅,我就狠狠地罰你,可記住了?起來說話吧!”

彌生笑嘻嘻應個是,起身逐一給兄嫂們納福行禮。眾人見家主臉上有了笑意,一口氣總算泄下來。闊別整年的兄弟姊妹歡聚一堂,襯著這滿屋子的年貨家當,又蒸騰出另一種松散愜意的氛圍來。

這時仆婦們來通稟,守歲飯都備好了,請郎君娘子們移步。彌生攙著母親出門來,天已經黑透了,雪下得越發大。西北風卷攜著雪珠子打在傘面上,颯颯作響。

大堂到花廳有段路,她挽著母親的胳膊慢慢走。一時心裏膩起來,靠著母親的肩頭嘟囔:“阿娘,我在外日夜想您!夫子苛刻,每日布置的課業做都做不完。像前日臨行作梗,我心裏急著回來見阿娘,刻刀劃傷了手,這會兒還痛呢!”

沛夫人是謝家大婦,正頭的嫡室嫡妻。連著養了四個兒子,到第五個才生下她,寶貝得心肝肉一樣。聽她溫言絮語的又是奉承又是道苦,拉手看看傷口,心裏疼得一抽一抽的。

“難為你。”沛夫人傷嗟道,“殿下是鳳子龍孫,滿肚子才學聞名遐邇,太學裏又收了那麽多學生,如今個個在朝野為官,桃李滿天下。人家瞧得起,破例收你一個女弟子,是求也求不來的榮耀。咱們應當感恩戴德,還有推托的道理嗎?”

彌生暗裏惆悵,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只有囁嚅著道是。

待進了花廳,父親另四房兄弟家眷們都到了。又是一番規矩,從父跟前磕頭行禮。幾個姨娘雖有所出,仍舊不能上正席,在花廳那頭另開了單桌。按理說彌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份同她們兜搭,不過畢竟在外幾年有了閱歷,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著六扇屏風遙遙請安問好。幾個姨娘受寵若驚,忙起身還禮。行三的嬸娘賀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們府裏出了女夫子了。二月裏你阿弟有鄉試,也請你指點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們忌酒,過節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們那頭飲椒柏酒,我們這裏有荔枝燒。打立秋就備好了,就等著年下用的。”說著要打發人往屏風那邊送一壺過去,彌生忙接過斟壺,繞桌一一伺候起來。

四個堂姐站起來躬身,“不敢當,多謝阿妹!”

她且壓她們坐下,應道:“我整年不在家,嬸娘和阿姊們跟前盡點意思。”又給沛夫人滿上,自己舉了琉璃盞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們。”

頗豪氣的舉動又叫她們嘲笑起來,“是夫子教的嗎?學得男人家一樣。”

彌生有點不好意思,“太學裏見得多了,一時轉不過彎來。”

眾人幹了酒,二嬸娘向夫人嘖嘖道:“若是有個師娘還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沒法子手把手地教。”

沛夫人轉臉問彌生:“樂陵王殿下的婚事還沒有消息嗎?”

彌生無關痛癢,只顧吃她面前的駝蹄羹,懶散應道:“我是做學生的,夫子的婚事不與我相幹。再說平常除了授業,夫子從不和我多說話。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一個男人,年近二十五還沒有婚配,走到哪裏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艱難,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當然了,歷來沒有做學生的背後編派師父的道理。倒不是因為像父親一樣把師尊舉在頭頂上,只是不甚感興趣。樂陵王殿下在文人圈子裏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對學生卻一板一眼,且說話苛刻,挑剔難伺候。他們這些資質淺的躲他都躲不過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過問他的婚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