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關(第4/6頁)

幾個人探著頭看,看完了紛紛嗟嘆。雖不至於太過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不一樣。曇生嘖嘖咂嘴,“怎麽不許帶仆婢呢?漿洗衣裳什麽的都要自己動手嗎?”

“可不是!”彌生說,“我覺得夫子太過嚴苛,有點不近人情。叫我阿耶聽見了又要罵我,可我當真不願再回鄴城了。我又不入仕,拜什麽師呢!索性傳授權謀倒好,那夫子只教我些無關痛癢的東西,整日老莊,聽得腦子都木了。”

蓮生在她臉上細打量,“幸而沒禍害了面孔,和走時沒什麽大不同。”

彌生長了副令人艷羨的臉架子,八歲上坊間就傳她神光動人,亙古所無。如今六七年過去了,越發的出挑。是那種濃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時榮華淺駐,然而一妝點,又是別樣鮮煥的光彩。

她自己倒不覺察,性子有點慢的人,對什麽都遲遲的。尤其到了太學,很少在梳妝上花心思。又未及笄,總是一頭丱發低垂。床頭的海獸葡萄鏡長遠沒擦了,邊緣起了銹跡,臨走才托師兄帶到首飾鋪子重新打磨。好在年後有指望,等上了頭,要打扮也有名目了。否則總感到不好意思,半大的丫頭,太入時了免不了落個俗麗的名兒。

三叔父家的玄生視線飄忽忽落在半空中,莫名其妙蹦出來一句:“還不如在閨裏念念佛!入了道,心生蓮花,不染塵埃。”

另四個人面面相覷。大鄴尚佛,從她們的名字裏就能窺出一斑。只是還未出閣的姑娘,太過癡迷佛法可不是什麽好事情。

“琴棋書畫也可以琢磨琢磨,做什麽非要參禪悟道?真要四大皆空了,日日青燈古佛,那活著還有什麽趣兒?”彌生笑道,又轉臉問蓮生:“年下佛生可有消息?”

蓮生搖搖頭,壓低聲道:“你是知道的,你母親不待見她。眼下嫁得又不得意,我料著,心裏怎一個恨字了得!只巴不得老死不相往來,哪裏還惦記娘家的好處呢!”

彌生悵惘不已,果然生在望族,待遇也分幾等幾樣。因為一直很喜歡佛生,她只顧著替佛生惋惜。她明白父親這樣做的用意,不過借此鞏固與慕容氏的關系,好為後面入官的謝家子弟鋪路。四大家族中只有他願意將女兒嫁給殘廢,這是多大的忠心!他在向神宗皇帝示好的同時,把佛生當作貢品祭獻了出去。

少年人的想法總是很單純,愛憎分明。道生很是不屑,她素來看不慣佛生那副天下人都欠了她的模樣。嘲諷一哼,話裏也帶了輕蔑的味道,“我實話實說,你們別呲達我。佛生本就是妾室養的,出身上差了好大一截子。康穆王殿下不過是瘸子,又不是傻子。要不是有疾,哪裏輪得到她去作配?她如今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倒好笑了,莫非她不嫁王爺,卻願嫁個貧民?只怕屆時又另有說辭,怨恨將她賤配了,不拿她當人看。謝家生女為後,但也沒把庶女算在裏頭。她人不大,心倒不小。莫非還指著往上爬,想要一步登天嗎?”

這話不無道理,一個曾經戰功赫赫的王,即便受傷殘疾了,仍舊是不可小覷的貴胄。佛生嫁了他,哪裏就能辱沒了她呢!

曇生知道彌生維護姐姐,怕道生沒頭沒腦這一通傷了姊妹和氣,忙打岔道:“她過門三年了,我料著該有子嗣了吧。可惜沒有書信來往,高陽的情形也不得而知。”

不知怎麽,眾人都怏怏緘默下來。蓮生和玄生湊在一塊兒議論初七互贈華勝的老理兒,彌生從屏風的縫隙朝外看,奇道:“諸位阿兄都在,唯獨缺了四兄。”她回頭問:“人哪裏去了?”

眾人滿臉無奈,“不知又在哪裏醉生夢死呢!”

祁人過年很有講究,年初一清早,全家老小穿戴端正祭祀賀拜,從年紀最小的開始喝屠蘇酒和桃湯水。彌生手裏顛騰著那顆生雞蛋,半天沒敢下嘴。到最後還是母親拔了簪子兩頭鑿出洞來,逼著她吃下去的。

生食雞蛋有個名頭叫“煉形”,再吞上七顆赤豆,據說能避除瘟疫。再者是綁敷於散,用雄黃加蠟調和,做成丸子大小。初一早上男左女右的佩戴,能懾鬼,趨吉避兇。

若照著相傳的老規矩辦更為復雜,五十年戰亂,到如今已經是精簡了。原本還有掛桃符、畫雞、拿錢串子打糞堆等等,實在是名目繁多。一早晨下來熱鬧夠了,人也焦頭爛額。年紀小的時候盼著過年,過年有新衣穿。年紀稍長就失了興趣,看底下侄兒侄女戲耍,不免有白駒過隙感慨。

彌生在太學待了三年,習慣了安靜的生活,人多一鬧騰就有點吃不消。好歹該忙的都忙完了,搬個杌子走到巷堂裏,一個人背靠著墻曬曬太陽,也不亦樂乎。

她眯著眼睛仰頭看,屋頂的積雪襯著碧藍的天,雲是薄而淡的。這樣如詩的年華,倘或養在深閨裏,不用每日點卯讀書,那才是最愜意的人生啊!只恨夫子怪異,收她為徒也不知是為了什麽。弄得現在這樣不上不下,辭又辭不出來。她幾次想問問,是不是父親什麽時候不小心得罪了樂陵王,所以他要這麽處心積慮地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