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愁眉

舊時的習慣,出了元宵節才算完整地過完了年。只是初二開始便不那麽隆重了,無非遵守些約定俗成的東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裏的女孩子們便忙起來,剪人形的五色綢貼在屏風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勝戴於鬢角。初七還有做煎餅的習慣,要在庭院裏親自動手,這就難煞養尊處優的娘子們了。

彌生拿著火鐮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原本男人才會做的事,她辦起來也毫不費工夫。引火,支鍋,駕輕就熟。姊妹們都感到驚愕,她站在那裏,卻恍惚有了點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閨裏的嬌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著嘴角,盤弄手指頭。

眾人大笑,“說渾話!哪個嬌娘子比得過你去?你是巾幗英雄,文武全才!”心裏喟嘆著,到底在外求學苦,真真練得刀槍不入了似的。這樣的女子不多見,也許將來有番作為也說不定。

這兒談笑著,底下幾個侄子挑著掛了錢串的竹竿來,圍著火堆打轉。道生一看就驅趕,“去,去,哪裏不好玩,跑到這裏來耍把戲!仔細告訴你們父親打你們!”

孩子們被攆走了,蓮生笑道:“真是晦氣,打糞堆的東西,偏拿到鍋灶邊上來。”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遺留下來的,關於打糞堆有個典故。說河間商人區明有一天經過彭澤湖,從河水裏出來個衣著華美的人,自稱青洪君,請區明過府遊玩,有厚禮相贈。青洪君問區明要什麽,邊上人教他說“但乞如願”。如願本來是青洪君珍愛的婢女,最後不得已,贈給了區明。自此以後區明的任何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只可惜那區明度量狹小,大年初一如願起得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願逃到了穢土堆裏,區明用錢杖敲打呼喚,但如願再也不回來了。後世把這故事演變成了習俗,打糞堆乞如願,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彌生並沒有那些忌諱,邊忙著撈袖子熏餅子邊道:“孩子家,有什麽可計較的。我先頭想問,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時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麽如今不見孩子?”

玄生哦了聲,“下雨天裏打檐下過,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說起這個來慪得慌,我母親不問情由就罵。二嫂子可憐的,身子虛著呢,跪在胡床上打躬磕頭。真是驚著了,到現在都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遼東郡主。可惜娘家失勢了,婆母要尋釁,只有忍氣吞聲。

幾個女孩子都是沒出閣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傷,參差淚幾行”。

這頭感慨著,一個大房的嫂子遠遠地走了過來。探身看看她們做的餅子,笑道:“大人們登高去了,差我來問問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廚裏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著你們的熏餅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個裹著袖子站幹岸,只有彌生一個人忙活,嗬了聲道:“這倒好,一家子幾十口,全指著細幺一個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縛帶來,綁了廣袖上來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難得回來還要這樣勞累,可叫我看不過眼。”

大嫂子說著想起今早驛丞送來的手書,又道:“阿家同你說了嗎?九王回信,十五觀禮是一定要來的。這會兒安排了手上事務,十三動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驚不小,“夫子要來陽夏?倒怪了,我只當他忙得很,抽不出時間來觀我的成人禮。”

“這話不對。”四嫂子說,“你是入室弟子,夫子到場見證本就是應該的。若推說忙,不肯來,反而失了禮數。”

她聽了惘惘的,看來還要準備一套說辭同夫子求情。當真怕什麽來什麽,她和夫子除了課業上的問答,平常是不怎麽說話的。眼下冷不丁要論起她的婚事,多少有些難為情。別的倒也罷了,萬一他和她爺娘統一口徑,也認為她當嫁王潛,那她才是徹底的窮途末路了!

彌生惕惕然數著時辰,三五日轉眼就過了。十二這天無波無瀾到了傍晚,她正乘著一撇斜陽坐在杌子上清點回鄴城要帶的東西,房裏侍候的婢女元香急匆匆進來,福了身道:“娘子快往前頭去,有客到!”

她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這樣晚了,誰來了?”

元香上前給她抿頭,“還能是誰,樂陵王殿下到了!郎主和郎君們把殿下迎進了堂屋裏,傳娘子過去磕頭見禮呢!”

她吃了一驚,“夫子來了?今天不是才十二嗎?!我十五方及笄呢,來得這樣早做什麽?”

“想是郎主信上說起了瑯琊王家求親的事,殿下提前來,好同郎主合議吧!”元香又忙著給她上粉擦胭脂,道:“騰出兩天的空兒,若是敲定了好叫王家過禮。”

彌生垂首一嘆,只怕是這打算。她自己的婚事,輪不著自己做主。如果父親現在就和夫子談起,她來不及做手腳,夫子一點頭,事情便沒有轉圜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