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愁眉(第3/6頁)

不過做學生的確是很淒慘的。祁人尊師重道,師尊宴客受邀也罷,居家讀書寫字也罷,但凡是門生,個個有義務從旁侍候。以前夫子有欽點的得意弟子隨行,用不著她打下手,今日左右看看,那幾位師兄都不在。這麽一來她就得推上去,有點“舍我其誰”了。

父親一生為人謹慎,同慕容氏說話永遠都是謙卑而滿含敬意的。他說:“小女資質淺薄,這三載給殿下添了許多麻煩,臣下真是慚愧得緊。”

樂陵王殿下頗為禮遇,“謝尚書言重了,令愛聰慧過人,不可多得也。”

彌生聽得心裏顫悠悠的,她知道自己沒有夫子說的那麽好。讀書算上進,但從不能一目十行;練字也算刻苦,寫出來的狂草卻神散形也散;還有那《易經》,乾卦坤卦永遠弄不清楚。夫子之所以誇她,想來是買父親和二兄面子罷了。

就算這樣也該感激他,起碼給了老父一點安慰,不至於後悔生養了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於是彌生越加盡心盡力地服侍,搬憑幾打手巾,殷勤周到。夫子有一點極好,不喜歡纏綿酒桌,酒過三巡便開始推讓了。人不離席,只是酒水換成了茶湯。這麽一來眾人皆醉我獨醒,也確實從沒有人見過樂陵王殿下失態的樣子。

謝家父子都是聰明人,見他鳴了金,絕不好意思再拖他作陪。謝尚書道:“殿下一路奔波勞累,臣婦早備了上房恭候。殿下早早歇息,今日倉促出迎,怠慢了殿下,明日臣再籌備,好生與殿下接風洗塵。”

樂陵王卻道:“不必,家常些反倒好。年後十來日都在宮裏,熱鬧得過了頭。外埠又有官員進京朝見,王府裏迎來送往也多。正借著彌生的及笄禮遁出來,如今只願清凈。”

謝尚書聽了諾諾稱是,“那便叫二郎送殿下回下處,殿下若有吩咐且差遣十一娘。”

樂陵王道個謝,拱拱手,便由謝朝引著往甬道那頭去了。彌生對他背影拜下去,聽著腳步聲漸漸去遠了方直起身來。

七兄謝恒大笑,“見了夫子像只避貓鼠,總算也有治得住她的了。”

彌生很不滿,“七兄這是幸災樂禍嗎?我比不得你,學堂裏無法無天。”

謝洵怕她孩子脾氣發作了要惱,忙打圓場道:“阿兄和你玩笑,不許拉臉子。明日早些起來伺候夫子凈臉,撇開他師長的身份不論,到底是天潢貴胄,仔細供奉著總沒錯。”

她有些扭捏,“我是女子,貼身伺候不方便。”

這是個難題,古來收女弟子的不多,究竟女徒該如何孝奉男師,沒有個先例。謝尚書沉吟道:“房裏再安排兩個機靈的小子,細幺在外間侍候茶點就是了。師尊同父,你如何孝敬父親,便如何孝敬九王爺。分寸自己拿捏好,勿要觸怒了夫子。”

彌生只得躬身應是,同阿兄們恭送了父親。人漸漸散了,這時候才覺得冷。北風呼號著,檐下一排風燈被吹得左右搖晃。她搓搓兩手,回身卻見六兄謝允在垂花門前站著,頎長的身形,俊秀蒼白的臉,對她輕淺地笑。

“阿兄還不回去?”她走過去,透過那雙溫暖的眸子,看見令人心疼的懦弱。

六兄和其他哥哥不一樣,他母親進謝府七個月就生下他,他不是阿耶的骨肉。正因為這樣,仿佛總是低人一等。分明課業和為人都拔尖,卻顯得過分可欺。底下的弟弟嫉妒,喚他作假子。他實在是個軟弱的好人,受了委屈也無聲無息。他們都說他沒氣性,彌生卻覺得他寬宏。謝家鋒芒畢露的人太多,像他這樣安靜的人反倒珍貴。

他招人送來他的鶴氅給她披上,“年後忙著莊子上的事,你回來後也沒說上話。我送你回去……這一年在外可好嗎?”

他們並肩走在夾道裏,燈籠照亮小小的一方天地。她唔了聲,“談不上好不好,就那樣吧!阿兄可是要入仕了?”

他點了點頭,“四月裏拜門下錄事,屆時好常去看看你,你在那裏要什麽也方便些。只是不知道和王潛的婚事怎麽論,若是定下來了,大約就要在家裏備嫁了。”

她垂眼道:“我倒是很想出師,年三十裏和阿耶提起過。沒議成,討來一通罵。但王家的親事我也不甚滿意,王郎出了名的體胖,這叫我怎麽處?”

謝允轉過臉來看她,“你是有了中意的人嗎?”

她笑,“沒有,日日在學堂裏讀書,哪裏能遇上中意的人!阿兄呢?過年二十四了,還不結親嗎?”

夜涼如水,三三兩兩的星鑲在漆黑的天幕上,似乎出奇的遠,遠得有些渺茫。他嘆了口氣,瞬間在眼前交織成濃霧。嗓音也淡寒了,慢慢道:“你是知道的,我在家裏身份尷尬。父親雖然一視同仁,我自己心裏終歸不好受。這麽多兄弟姊妹裏,我只和大兄還有你談得來。何苦娶親呢!自己苦悶便罷了,再牽扯上一個人,妯娌之間也要拼出個貴賤高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