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蘇利文 1991年·秋天(第3/3頁)

這是個好方法,亞安心想,對於多出來的時間,或許是個打發的好方式。她欣然地對母親稱贊這個主意,並且同意協助她。

然而,母親卻在喝過咖啡、兩人吃下午茶點心、彼此的相處逐漸輕松之際,開始問起她們小時候的細節,裏頭全都是羅亞恩。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亞安有些憤怒,站起來大聲質問母親。

——因為,因為我發覺自己開始遺忘亞恩了。亞恩的模樣、亞恩的聲音,還有很多細節我都開始忘記了。

母親在她面前哭泣,像個做錯了事不知所措的小孩。她蹲下身子,用雙手緊緊捂住臉,哽咽啜泣。

——不要這樣。請你,不要這樣。我們都該遺忘她,然後,讓自己活在真實的生活裏。

亞安傾身過去抱緊母親,小聲地在她耳邊呢喃著。

“然後呢?”我問亞安。

“然後我的母親停止哭泣,像個孩子一樣,疲憊地蜷縮在我的懷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想念她,我的身體與心裏都非常想念她,像從繁復的情緒中抽取出了最純粹的想念。

“我已經好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以前記起這個家的一切,全都是羅亞恩。

“老實說,我想我決定離家的理由,除了忍受不了長期處在悲傷的氣氛中,更多的是因為我無法承受,我父母的眼中已經沒有了我,只有失蹤的亞恩。”

亞安嘆了一口氣,把桌上的茶杯捧起來,對著熱氣吹了幾口。我沒有說話,聽覺倒是全面開放,等待著她把事情講下去。

“我也非常想念我的父親,非常想念,還有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揪心地想念這個家。於是,那天過後,我就打電話給父母,說我決定搬回家住。

“幾天後,我搬回家,幾個禮拜裏,我與父母親一起合力,把羅亞恩的東西打包堆到家中的倉庫裏。”

我感動地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然後我趁她走到後頭的廚房替我們準備晚餐的時候,慢慢把茶幾上的信拿到眼前。

我忍住發抖的欲望,深深地做了個深呼吸。

這厚厚的信紙上,全都是這兩個女人波濤洶湧的情感。

交互堆疊得無比堅實,也無比脆弱。隨著記憶的前進與後退,我感覺這可能是死亡第二次如此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生命裏。

也想到我之前花了很長時間,凝望著海平面,順從地沉到深海的底部。

沉默的無形的墻,把我們與現實隔開。古老而遙遠的逝者,被鑲嵌在一座記憶的玫瑰花園之中。海域的頂部,是可以伸手摸見透明紋路的海水波紋。

我們都是,我與葛羅莉、羅亞安,是一群無法在悲痛裏清晰看見自己的人。

我把信中的每個字句放進口中咀嚼,把飽含各種形狀氣味的情感咀嚼得細碎。我不願放棄靠近任何一種情緒的可能。我越是靠近信紙的背後涵義,我的感覺越放松。最後緩慢地順著字義,把自己推回到原處。

我深深地吐氣,然後吸進新的。

“怎麽樣?”亞安坐到我的身邊,捧著一杯熱茶說。

“很好。我想,我讀到的感覺完全符合你的期待。我想不只是你,葛羅莉也在與你通信的這些日子裏,擁有了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

“真的嗎?”

她的眼睛一亮,看起來紅潤的臉頰是我從未見過的美好風景。

那裏頭不再是沉重的過往與死者的影子。我在她的臉上看見的陽光越來越強烈,如同烏雲散開,露出無比鮮明、年輕的模樣。

我看著亞安,很仔細地盯著她的臉瞧,時光仿佛倒流至十一年前我們第一次在警局中見到彼此時。

她不再是那個擁有超齡心事的女孩,眉宇之間總是深鎖著不為人知的秘密。那些細微的舉動顯示她在長久的時光中,背後總是拖曳著一個她無法負荷的包袱。

我看見她努力捕捉原有的模樣,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旺盛生命力。

我輕輕地笑了,把一封封信慢慢地折起來,疊好放進白色的文件夾中。

“現在,你願不願意幫助另一個人找回生活的勇氣?”

我看著她站起身,把煮好的晚餐一一地拿到餐桌上時,開口問了她這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亞安疑惑地歪著頭。

我點點頭,伸出手臂,指了長廊盡頭的倉庫。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對著我笑了。我也跟她一起笑了。

在笑意中,我感覺自己眼眶潮濕,眼角掃見了窗外的光線,是亮澄澄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