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蘇利文 1991年·秋天

夏天快要結束的九月的一個下午,我把家裏徹底打掃了一遍。這些工作平時就常在做:把堆積的衣物投入洗衣機、把較好面料的西裝拿去巷口的幹洗店、把家裏從頭到尾用吸塵器吸過、用抹布擦拭書桌和書櫃及每個容易堆積灰塵的地方。我看著包著頭發與雜屑的烏黑抹布,搖搖頭,丟進水桶中。

在此期間,客廳的電話響了三次,我一次都沒接,專注於手上的清潔工作。

我記得曾經在一本雜志上看過一個說法,打掃是最容易放松的工作,可以從勞動中獲得平靜的心情。我想自己或許認同這個說法,但這說法又好像不太適合我。

真要徹底地做所謂的清潔與打掃,似乎非常困難。

尤其是整理那些帶有大量回憶的東西,更是艱難得讓我只想逃避。而且這一逃,便是一年接著一年的時光飛逝。

簡單的打掃告一段落後,我坐到客廳的沙發上休息,喝了兩瓶冰透的啤酒,感受冰涼刺激的液體往我的胃裏落下。舒服一些了,我揉了揉臉,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決定進入整個清潔工作最困難的部分:整理妻子與愛蒂的東西。

多年前她們兩人先後離開這個家之後,我幾乎像被拔掉塞子的水池,原本滿漲的生命力全都流瀉,只剩下一個空殼,虛弱得無以復加的皮囊,沒有留下任何東西,身體與思緒則任由時間隨便把我帶到哪裏去。

我哭到沒有眼淚,整天像一具行屍走肉,凝固在外頭庭院的搖椅上,呆滯的眼神始終望著不知名的遠方。

而她們的東西,是我從E市的警局請調來S鎮的時候隨意裝箱在一個個堅硬的紙箱中,加起來大約有十箱,塵封在房後的倉庫裏。一個個疊起來堆在角落裏,任由濕氣與悶熱侵蝕。

我當然去倉庫看過,一開始甚至一天看上好幾次(僅在門口觀看,連靠近都不敢)。它們被歲月侵蝕的模樣,像一只衰老的古代生物,毛皮光禿,破損嚴重,如同生重病似的趴臥在墻角中。

已經過去許久的時光了,為什麽決定今天整理?

其實我一開始做最簡單的打掃工作時,就有一個模糊的念頭,好像我如果下意識地不去動這些東西,不去把它們打開、清理,那麽不管我的生活是不是重新開始,是不是重新擁有各種新的可能與機會,其實還是停留在一樣的位置,沒有移動,也不可能往前。

必須改變,我逼迫自己下這個決定。

距離我確定了安娜便是羅亞恩,已經過去好幾個月。

這段期間,我徹底把自己關在家裏,對外斷絕所有聯絡。不接電話,有人按門鈴就假裝不在,連走出去把信箱裏的信取出來都做不到,把自己的感官全部封閉。好幾次我躺在床上,嘗試屏住呼吸,試著想象沒有我這個人存在。

總之,一天接一天過去。

就這樣,我一天天在現實裏與記憶中的那些遠離。到哪個盡頭都無所謂,直到某天在漆黑中再度聽見遙遠處傳來的聲音為止。我想,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就這麽泅遊在空無之中。

空無。虛幻。縹緲。靈魂遠逝。夢境延續。記憶偷渡。

冷汗流滿了我全身。在夏季最炎熱的時刻,我時常被自己的畏寒驚嚇得不知所措,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其實我也沒想要做些什麽,只是隱約地感覺,這一切的一切,不管是過去的死亡或之後身邊的生命消逝,都已超出我能夠想象與理解的範圍。

在這段時間裏,我既沒有想出解決的方法,也沒對任何人提過關於此事的半句話,堅定地緘默著。我只是感覺自己被這個事實或者被我長年埋在心底深處的傷痛,拖曳到一個深邃的海域底部。

海底的溫度非常低。

水平面隨著變幻的記憶而改變著色澤。這個海域無法讓陽光折射進來,篩進來的光線是如此微弱,分秒在此刻沒有意義,我的頭與身體都探不出去。我在漆黑裏踱著步,一遍又一遍地來回走著。

有時候什麽都不想,有時候則清楚感覺到,我的心荒蕪一片。不管是什麽,我感覺我在這裏經歷了整個海洋的變遷。

我一個人緩慢地憶起許多事情,先是對照著一切經過一一核對記憶中的過程。但是這些、那些,好像都沒有一個光影的片刻、一個傷透心的背影、一個被截斷的心碎聲來得深刻與真實。

我後來明白,不管我能否擁有以前當警察時的正義感或者希望世界至少可以公平的偉大信念,都不比阻止一個人傷心絕望的心意來得強烈。

只有憂傷與沉郁,是真正的絕對。

這一個多月中,我決定什麽都不說。我不打算把安娜的身份事實攤開在陽光之下。換作以前,我會信誓旦旦地對自己說:沒有什麽比真相來得更重要,沒有比知道真相更可以安慰人心。但是,自從我了解了羅亞安的真正想法和她所期待的從死亡與消失的悲慟中走出的心意,我多年以來所堅持的被撼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