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舊年

二更已過,洛陽狄府的庭院深深之中,夏蟬和秋蟲的鳴聲此起彼伏、聲聲入耳。不知不覺中,已是立秋節氣,暑氣雖未消退,在泥土中蟄伏了整個夏季的蟲豸們卻已按捺不住,紛紛加入夏夜的歡唱。似乎連它們都懂得,時光飛縱、天地無情,且莫辜負了,這不過一季的短暫生命。即使卑微得只能埋首於草芥之中,也要放聲唱出最嘹亮的渴求。

楊霖呆呆地坐在書案前,腦海裏充斥著這靜夜中的聒噪,只覺心緒煩亂、愁腸百結,書,是一個字都看不進去的。與母親在選院門前告別,何淑貞肝腸寸斷,他又何嘗不是痛心疾首。回來後的這幾天,楊霖再無心於功課,腦子裏反反復復地掂量著整件事情,惶惑和恐懼令他日夜難安。何淑貞的話使他確定,沈氏叔侄的用心比想象的還要險惡,再加沈庭放的死,這塊壓在楊霖心頭的千鈞巨石,更逼他夜夜從噩夢中驚醒。楊霖真的很想退縮,想逃得遠遠的,想一走了之!然而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既沒有選擇,還要抱著可恥的妄想。日子在忐忑和煎熬中很快地過去,狄仁傑和沈槐回來了。

有狄忠大管家在府中料理,狄仁傑回府後立即安頓停當,府中諸事井然有序,並無絲毫忙亂之相。楊霖成天縮在自己的屋中,不敢胡亂走動,也能感覺到府中氣氛重現肅穆嚴謹。他不禁懊惱地想,這會兒就算是自己想逃,也徹底喪失機會了。回洛陽後的第二天,沈槐就來過一趟,冷冰冰地問了幾句話便轉身離開,自此再沒有出現過。而狄仁傑始終沒有召喚過楊霖,仿佛已經把他給忘了。

忘了才好,楊霖真恨不得能被世上所有的人忘記。此刻他盯著面前的硯台,一只小飛蟲循著燭光而來,懵頭懵腦地撞進硯台裏剛磨好的墨汁中,掙紮翻騰著無法脫身。楊霖伸出小指,輕輕地將它撥出,小蟲在書案上跌跌撞撞,滾出連串的黑印,總算展翅而起。楊霖的目光追隨它輕盈飛舞的身影,直到窗外暗黑的夜之盡頭。

“楊霖啊,這麽晚了,還在用功啊?”楊霖渾身一震,忙扭頭看去,就見狄仁傑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站在門邊,臉上笑意恬淡,神情略顯倦怠。

“狄、狄大人!”楊霖萬沒想到狄仁傑會親自過來,緊張地舌頭都不利索了,兩步跨到門口,一躬到地。

狄仁傑微笑著跨進門來:“走了這麽久回來,今晚方才得空,來看看你怎麽樣?一切都好嗎?功課準備得如何了?”

“我……呃,晚生、晚生一切都好。功、功課……”楊霖有點兒語無倫次。

狄仁傑看他漲得通紅的臉,朗聲笑起來:“噯,不要這麽緊張嘛。老夫又不會吃人。”

楊霖撓了撓頭,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狄仁傑緩步來到書案前,隨手翻了翻攤開的書本,嘆道:“國之選士,必藉賢良啊。天下學子,寒窗十載一朝仕途,所追求的亦是為國為民披肝瀝膽,而絕非富貴榮華。”他看一眼局促而立的楊霖,意味深長地道,“楊霖,老夫讀了你的《靈州賦》,就知道你是懂這個道理的。”

楊霖把頭垂得更低,卻是一個字也答不上來。狄仁傑深沉的目光在楊霖身上停駐片刻,方捋一捋胡須,和藹地問:“怎麽?不想請老夫坐下嗎?”

“啊,狄大人請坐。”楊霖慌忙將狄仁傑讓到案邊坐下,自己拎起茶壺來想倒茶,手卻抖個不停,灑了一桌的茶水。

狄仁傑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半晌才道:“不用忙了,老夫坐坐就走,再說……老夫從不喝涼茶。”

“是。”楊霖擱下茶壺站著,還是連眼皮都不敢稍稍擡起。

狄仁傑沉默著,越過楊霖拘束瑟縮的身形,他的目光落在東窗下的花架上,素心寒蘭翠嫩的枝葉被幽淡的月光染成微白。夜色疏淡,月華熒熒,這盆纖纖蘭草,仿佛籠在一層飄浮的輕紗之中,出塵的潔凈、脫俗的優雅,給他帶來的卻是永難釋懷的悲哀和痛悔。

楊霖的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他不由自主地擡頭望去,正碰上狄仁傑親切的目光。這目光深沉睿智,好像有種特別的安慰力量,吸引著楊霖頭一次沒有慌張逃避。四目相對,楊霖怦怦亂跳的心寧定下來,思維也從昏亂轉向清明。

狄仁傑似乎隨口問道:“楊霖啊,你喜歡蘭花嗎?”

“蘭花?”楊霖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順著狄仁傑的目光,他瞥了一眼那盆素心寒蘭,期期艾艾地回答,“我……我倒也蠻喜歡蘭花的,不過梅、蘭、竹、菊各具品格,我都很喜歡。”

“哦,這蘭花不是你讓狄忠放的?”

“不是啊。”楊霖更困惑了,他記得上回狄忠對自己說過,這蘭花是狄大人特意囑咐擺放在這屋裏的,難道老大人忘記了?哦,也可能,畢竟上了年紀的人,又剛剛奔赴隴右道抗敵,操勞國事,嘔心瀝血,怎麽可能事無巨細呢?楊霖想到這裏,也不說明,只道:“狄大人,晚生何德何能,何幸之至,竟得到您如此的眷顧,特許晚生在府上溫習備考,晚生感激涕零。這府上的一草一木,均乃晚生所蒙之恩,晚生日夜所慮的,只是無以回報,正所謂無功受祿惶恐之至,又何敢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