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久視

前突厥猖狂,興兵犯境。瓜、肅、沙遭襲,伊、庭震動,隴右危殆。蹄音已至而百姓栗栗,將令不傳而士卒惴惴。

余本老邁,不堪大用。陛下專信,除隴右道安撫使。王命及身,不敢有負。每思及此,中夜驚悚,但懼非所托者也。報國之心猶存,七秩之身已衰。君囑殷殷,在耳切切,乃奮此殘軀,雖年高而不敢辭;雖路遙而不敢退;雖暑長而不敢避。萬裏周轉,月余奔波,終畢其功。弓騎所出,群賊辟易;王旗所向,宵小懾服。狼子野心,還歸鏡花水月;老謀深算,皆付逝水東流。

庭州刺史錢歸南,早私通默啜。僅以財故,罔顧大周。偽造匪患,暗制兵器。戰事起時,更開門揖盜,引施敕鐸入庭境,調瀚海軍至伊邊,欲讓庭州於默啜也。此等喪心病狂之舉,自高祖朝始未之有也。所幸當今天子英明,天下歸心。縱有一二跳梁,終為擒伏。首惡錢歸南、從惡伊州長史杜灝等伏誅。

而忠臣義士,雖身處危局,英勇果決,前赴後繼。肅州刺史崔興以下,克敵竟功,兵部應另有呈報,不於此細述。臣所見者,原瀚海軍旅正高達,前有送急報入京,後有飛奪瓜州烽火台,可謂勝局之眼成於其矣,功莫大焉。又有余子景暉,服流西北,巧得大食奇藥數種。適逢庭州瘟疫,傾其所有,救軍民無數,其功雖親不可沒也。伏請陛下恩賞。

庭州之亂,險如千鈞系於一發。主官叛,外敵侵,民受瘟疫之苦,軍受亂命之累。誠所謂巨巖壓於虛卵,一旦傾覆,隴右糜爛。當此岌岌之危,有突騎施王子烏質勒振作而起,率所部抵禦敕鐸,終於沙陀磧擊潰之。若無此人忠義,王師之勝雖必,時日或將遷遠,積重或將難返矣。突騎施部自敕鐸登酋長位,親突厥而遠大周,不臣之心日久,致西北重陲碎葉孤懸。今烏質勒反正,請命收復碎葉。

人曰五步之內,必有芳草,今乃知一族之下,必有忠臣。此實乃聖上之德被於四海,日月之輝及於宇內。臣不勝欣喜,因上表具奏,請嘉其忠勇以楷模,授其官職以正名。

臣狄仁傑再拜頓首。

武則天長籲口氣,輕輕放下手中的絲絹奏本,狄仁傑這篇發自庭州的奏章她已經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但每讀一次仍覺心潮湧動,熱血澎湃,似乎攻城略地的男兒豪情也將她這老嫗的身心點燃了。最近半個月來,前線捷報頻傳,但她就是不敢輕言勝利,甚至害怕在太宗和高宗的像前駐足片刻。她怕啊,怕自己真如世人所詬病的那樣武功羸弱,難以守住“天子”的無上榮耀,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要被那兩個男人譴責。兩個月寢食難安的日子裏,武則天常常會想到死亡,她萬分討厭這樣的思緒卻又無法擺脫,這時候她才感覺到自己的無能和虛弱,不論是此刻還是身後的種種,原來她都遠遠沒有安排妥當。

萬幸老天仍然是庇護她的。昨天夜間,當內侍將狄懷英的這封奏章送到她的案前時,武則天幾乎不能克制雙手的顫抖。她似乎從來沒有這麽膽怯過,她不敢揣測這奏章裏面所陳述的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只知道,那一定是最真實的消息……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坐在午後的觀風閣內,回味著剛剛遠去的煎熬,仿佛也成了一種莫大的享受。身邊有宮女輕搖團扇送來的習習涼風,暑熱並不灼人,只帶來些微倦怠和困乏,耳邊陣陣響亮的蟬鳴,愈發襯托出周遭無聲的寂靜。看吧,這整個上陽宮,不,是這普天之下,仍然都俯仰於她的意志。武則天斜倚在靠墊上,又一次拿起狄仁傑的奏本,涼涼的綢衫劃過肌膚,鮮活地勾勒出生命之美,死的恐懼在輕盈流轉的日光中顯得那麽空泛無稽。

武則天思忖著又把奏本放下,不需要再讀,差不多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乃奮此殘軀,雖年高而不敢辭;雖路遙而不敢退;雖暑長而不敢避。萬裏周轉,月余奔波……”狄懷英這老家夥,武則天含著微笑想,比朕還小好幾歲,說話的口氣就如此倚老賣老,不過是想要朕感念他的忠誠、體諒他的苦衷罷了。自古賢臣多是這個德行,個個弄得跟屈原似的,就差投汨羅江以明心志了。當然狄懷英比之那些以忠挾上的所謂義臣賢良要高明太多,這趟差,還真是辛苦他了……

一陣清麗悠揚的簫聲打斷武則天的浮想聯翩,她懶洋洋地擡起眼皮,那簫聲自觀風閣下谷、洛二水匯集而成的玉液池中傳來。輕風拂動滿池白蓮,蓮葉田田,隨風舞起碧色的波濤,托出朵朵潔白的蓮花,亦隨之娉婷搖擺,竟好像在應和那仙樂般的簫聲。

武則天會意地微笑,注目蓮濤深處,果然一葉扁舟悄然浮水而出,船頭和船尾各坐一名白衣飄飄的青年男子。船首之人執簫吹奏,船尾之人輕搖木槳,雪白的衣衫和姣好的容顏,與白蓮交相輝映,看得人不覺心醉神癡。武則天點了點頭,輕聲嘆息道:“這麽看起來,還真是畫中人、蓮之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