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親(第4/12頁)

梅迎春捋了捋垂在肩上的發帶,抱拳道:“這位家院,請問沈槐沈將軍在府中嗎?”話音剛落,那個家人的腦袋就縮了回去。梅迎春正在疑惑,一人從門裏大步踏出,挺立在梅迎春面前。梅迎春立刻就知道了,這人就是沈槐,看來他已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實際上,沈槐已經在狄府門邊等了整整三天了。沈珺的書信在大約十天前到達狄府,自那以後,沈槐便始終處於難以言說的焦躁之中。不安、悲痛和期盼,幾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他的胸中翻湧,直把他弄得寢食難安。沈珺的信件寫得很匆忙,只是簡略地通報了沈庭放的死訊,以及要來洛陽投親的計劃,對沈庭放的死因沒有多加解釋。對於沈槐來說,沈庭放就這麽死了,倒並不十分意外。患病多年是一個理由,另一個理由則不足為外人道,只有沈槐和沈珺彼此心照不宣而已。這另一個理由叫作“多行不義必自斃”。當然,俗話說,死者為大,縱然他沈庭放有千萬種罪責,死亡也可以給他的罪行畫上個永恒的句點,但願能就此一了百了吧。

沈珺的書信中真正讓沈槐備感震驚的,是關於狄景暉和袁從英的內容。他做夢都沒有想到,這兩個遠行西北邊境的人,居然會陰差陽錯地去了他的家中,還親眼見到了沈庭放的死。沈槐不敢想象,他們是否會看出什麽?又會因此產生什麽樣的想法?沈槐並不擔心狄景暉,卻從內心深處對袁從英感到敬畏,自從他來到狄仁傑身邊以後,這種敬畏之感更加一天天地增強,已經漸漸成為由嫉妒和羨慕相互交織的復雜情感。袁從英已從狄府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新年以來也幾乎不再被狄仁傑提起,但沈槐就是能夠時時刻刻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並被他的影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盡管如此,沈槐還是第一時間向狄仁傑報告了沈珺的來信,信中牽涉狄景暉和袁從英的地方,他都一字不漏地對狄仁傑詳細復述。狄仁傑聽著也很驚詫,得知袁從英一行三人安然無恙地渡過黃河時,他亦難掩發自內心的欣慰之色。

將始末原委都了解清楚後,狄仁傑很快便恢復了平常的冷靜,許了沈槐幾天假期,讓他盡快在尚賢坊內找個安靜的小院落,用於安頓沈珺,還相當周到地派了狄忠給他幫忙。沈珺的信上只寫了動身的日期,沈槐大致算出他們就該在這幾日到達洛陽,便自前天起從早到晚候在狄府門邊,哪裏都不敢去,靜待沈珺找上門來。

於是沈槐就在這個正月“晦日”的傍晚,等到了梅迎春。關於梅迎春,沈珺也在書信中作了簡單的介紹,語氣中全是感激之情。所以當這兩個男人在狄府門前見禮時,彼此並不感到陌生。報出姓名,相互寒暄後,兩人飛快地觀察著對方,並迅速在心中寫下了對對方初步的認識。沈槐為梅迎春的氣度不凡而暗暗稱奇,斷定他的來歷一定比沈珺所描述的要復雜得多。而梅迎春則像所有同時知道袁從英和沈槐的人一樣,立即拿他們兩人做了個比較:不論是外貌還是氣質,相似之處都頗多,但又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領著沈槐去客棧的途中,梅迎春不露痕跡地打量著沈槐身上精幹華麗的將軍服色,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漫長的除夕之夜,與袁從英、狄景暉在沈珺家中堂屋內飲酒談話的場面,內心深處突然湧起強烈的感同身受之情,久久不能平靜。

就在他們並肩離開狄府後不久,狄忠匆匆忙忙地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報告了府門前發生的事情。狄仁傑長長地舒了口氣,囑咐狄忠小心候著,不論沈將軍有任何需要,都要盡心安排。狄忠答應著退了出去,狄仁傑這才將十幾天來反復在看的兩封書信再次放到面前。這兩封信都是在元宵節前後送來的,一封是老孫帶回來的韓斌的信,而另一封信,連狄忠都沒見到過,那是袁從英寫來的,並以加封急件的軍報方式傳遞,直接送到了狄閣老的手中。

因此沈槐並不知道,在他向狄仁傑陳述沈珺的來信時,年邁的宰相大人其實已經完完整整地了解到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所以才能好整以暇地應對而不致表現得失態。

為了寫這封信,袁從英考慮了很長時間。離開沈珺家以後的第一個晚上,在寄宿的客棧中,他徹夜未眠,反反復復地斟酌。最後落到筆端的,全部是最精確和詳盡的事實,不遺漏一點有用的信息,也不帶任何主觀的感受,他的書信保持了一貫的風格,目的只有一個:讓狄仁傑對即將到來的沈珺和梅迎春有預先的了解,從而能夠做好充足的準備。無論如何,這是兩個背景復雜的陌生人,對於狄仁傑來講,就意味著某種危險。在信中,袁從英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對這兩個人的好惡,極其冷靜的描述甚至顯得有些不通人情。只有狄仁傑熟悉袁從英的方式,並理解他的苦心:他不願意以任何感情色彩來影響狄仁傑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