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邊城

殘陽似血,朔風如刀。

這裏是晚冬的西北大漠,淩厲、淒愴、深邃、神秘,沒有詞語能夠真正形容出它帶給人們的感覺,就像人們永遠也形容不出面對死亡的絕望和恐懼一樣。

已是初春的時節,大漠裏卻沒有春天。在大周西北邊塞的荒漠中,時光似乎被凝固了。無窮無盡的沙海之上,依然覆蓋著厚厚的積雪,黃沙和白雪交相映襯,使大漠之景愈加顯得蒼涼而嚴酷。冬天的大漠之上,總是遮著濃重的烏雲,突然席卷而來的狂風,偶爾將烏雲吹散,淒冷的陽光投射在翻滾盤旋的風沙之上,帶來更多的肅殺氣象。連綿不絕的沙丘和荒漠之間,是倒伏的衰草,還有胡楊樹和紅柳枯敗的枝幹,仿佛都已經死亡了幾千年,只留下被風沙雕鑄得殘缺不全的軀體,徒然地聳立在無際的蠻荒之中,等待著下一陣更猛烈的朔風和暴雪,將它們徹底掩埋。

這是一個酷寒的世界,這是一個荒蕪的世界,這是一個杳無生機的世界。

再過兩三個月,大漠中的溫度就會迅速升高,積雪在一夜之間便將化盡,炎夏便會到來。陽光灼烤之下的沙石和黃沙,變得滾燙炙熱,連空氣的流動都會迅速地帶走水分,那時候的荒漠又將帶給人們另外一種絕望。

但這個世上,總有些勇氣非凡、無所畏懼的人,會為了追求理想而置生死於度外。於是,即便是在這嚴酷到幾乎無法存活的大漠之上,也慢慢地被來往的人們艱難而執著地走出了一條又一條道路,這些商路貫穿東西,將大周與中亞的波斯、撒馬爾罕、敘利亞,阿拉伯半島上的大食,甚至遠在歐洲的拜占庭帝國連接起來。就在這些商路之上,來自東西方的財富流動起來,各種千奇百怪的貨品和物資,或車裝,或駝運,或馬載,或驢駛,不論有多少艱難險阻,也不管有多麽巨大的風險和犧牲,以人畜白骨作為標志的道路綿延向前,通往希望和夢想。

此刻,就在這片大漠之上,一支由數百頭駱駝組成的商隊正在艱難前行。他們只是每年行進在絲綢之路上的無數商隊之一,但選擇在這樣的冬末穿越荒漠的,倒也不多見。夕陽西下,大漠上的溫度正在飛速地下滑,冰寒入骨的大漠冬夜很快就要來臨了。

商隊最前面,是一峰白色的巴克特裏亞駱駝,駝身上披蓋的五彩毛氈,經過多日的跋涉,已經被沙塵沾染成黑黢黢的。因為霜凍,駱駝長長的睫毛變得雪白,映著殘陽的余暉,白色睫毛下深棕色的雙眼,閃著疲憊而溫柔的光芒。駝背上騎著一個滿面風霜的胡人,魁偉健壯的身軀歷經長達數月的跋涉而顯得微駝,他就是這個波斯商隊的頭領——阿拉提姆爾。

面向夕陽的金光,阿拉提姆爾眯縫起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前綿延不絕的沙丘,在他的眼中慢慢幻化成故園那栽滿郁金香的金燦燦的原野。離開家鄉到底有多久了?差不多快半年了吧?真的沒有想到,這東去大周的路如此漫長,不過好在就快到了。不是嗎?往右前方眺望過去,高遠的天山之巔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雲海間漂浮,猶如天庭中神祇的居所。就在它的山腳下,大周所轄的隴右道上,庭州、沙州、伊州,這些繁忙的西北重鎮,向來自西方的行商敞開中原大地的門戶,引領他們進入玉門關內那片令人浮想聯翩的神州。

就是為了踏足這片夢想中的土地,阿拉提姆爾和他的同伴們已經走了足足五個多月,路途比他們想象得要曲折和艱難得多。一般來說,自波斯出發,沿著帕米爾高原的邊緣,進入大周西北邊境的安西都護府管轄區域,可以選擇天山南麓和北麓兩條路徑繼續前往玉門,過玉門關才算真正進入了大周的腹地。阿拉提姆爾的商隊走的是北線,這條路可以避開神秘的昆侖山脈和沙海無邊的圖倫磧,以及可怕的死亡戈壁,相對風險要小些。

當然了,無論南線還是北線,都有足夠多的艱辛和困苦。北線上最大的危險不是來自自然,而是來自人力。由於大周朝廷缺乏對西突厥各部落的有效控制,北線一直都是匪盜出沒,搶劫頻發的。對此,阿拉提姆爾自信有相對充分的準備,他的商隊中都是最精壯的波斯漢子,個個身手不凡,善於耍刀弄槍,對付普通的土匪和強盜還是很有把握的。

一路行來還算順利,大大小小的波折也遇到不少,但都沒有給商隊造成嚴重的損失。這幾日,阿拉提姆爾頻頻查看地圖,可以斷定,只要走出現在的這片荒漠地區,前面不遠就是庭州了。對遠行的商旅來說,只要到了庭州,那就是綠洲遍布、草原如蓋、湖泊湛藍、城鎮林立的人間天堂了。

阿拉提姆爾再次回頭巡視他的商隊,百來峰高大的巴克特裏亞駱駝,經過長途跋涉,都已經瘦癟了肚子,但是步伐依然有力,也都沒有生病,看起來應該能順利完成剩下的旅程。他的同伴們雖然也都已疲憊不堪,可是勝利在望的憧憬,這幾天來又給他們黝黑滄桑的面孔增添了光彩,沙啞的喉嚨裏甚至還會時時飄出歌謠來。據說庭州有許多來自波斯的舞娘,會跳最地道的波斯舞蹈,到時候大夥兒可真要好好痛快痛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