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投親

除夕過去了,元旦過去了,立春過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燈節也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聖歷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個月喧鬧的新年節日終於走向尾聲。互相宴請、迎來送往,再強壯的胃口也已經被無度的吃喝搞到疲憊不堪,需要休養生息了。可老天不給人們機會。因為東風送暖,蜇蟲始振,冰河解凍,魚浮雁歸,春天,幾乎在一夜之間便降臨大地,萬物復蘇,氣象萬千的美好時光就在眼前了。

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戶戶忙著扔破爛,清垃圾,洛陽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暢快而繁忙的景象。雖說是“送窮日”,因為從人們清理出來的破舊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東西”,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貧者和叫花子們的狂歡節。

普通人要送窮,商家鋪戶更要送窮,送窮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數叠出。比如這家坐落於洛陽南市中,胡人開設的珠寶店“撒馬爾罕”的所謂送窮,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數件滯銷貨品,以便宜於平日不少的價格打折銷售。當然撒馬爾罕的甩賣是針對特殊人群的定向銷售:皇親國戚、高官顯貴,只有他們的女人,才有資格挑選和購買撒馬爾罕的珠寶。

這是家非常隱蔽的珠寶店,其中所賣的珠寶都是整個大周朝最頂尖的極品,但店面不大,位置也處在南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不明就裏的普通人完全無法想象,這個外表看上去貌不驚人的店鋪是洛陽城中的名媛貴婦經常偷偷光顧的地方。不僅因為它所售賣的珠寶件件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品,令這些貪慕虛榮的女人趨之若鶩;還因為它經營著另一項秘密的買賣:回收珠寶成品。女人們也會有急需用錢的時候,而她們身上最值錢的,可以由她們自己支配的東西往往就只有珠寶首飾。普通女人光顧當鋪典當珠寶,來撒馬爾罕處理珠寶的卻是真正上層的婦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為她們手中的珠寶,是普通當鋪不敢收也沒有能力收的,而她們自己,也決不願意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面,大失身份。撒馬爾罕卻有實力和眼光收購這些珠寶,雖然在開價上不免苛刻,但處於窘迫中的女人們依然對它心存感激,因為撒馬爾罕會替她們嚴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約定時間內來贖回,撒馬爾罕能夠確保她們的珠寶萬無一失。

穿過底層暗淡無光的簡陋店面,拾級而上,經過一道隱蔽的暗門,眼前出現了一間昏暗的前堂,兩邊的窗戶上覆蓋著厚厚的紫紅絨毯,純金燭台上從早到晚燃著波斯香燭,這種香燭一支便可以點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燭油很少,最後都在黃金燭台上凝成形狀怪異的暗紅色燭塊。倚墻而立的銅獸頭嘴裏冒出裊裊的香氣,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商談買賣,撒馬爾罕的規矩是每次只在這裏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們感到安全。看來這個珠寶店的老板確實是個極其精明而考慮細致的人,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出面辦事的是店裏的掌櫃——一個名叫達特庫的波斯人。

達特庫今天接待的最後一名客人,是位面籠輕紗的曼妙女子。其實達特庫早已認出了對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點破,作為見多識廣的商人,達特庫明白該如何掌握分寸。

這位女客人剛剛在桌前坐定,便輕輕捋起袖管,露出一對纖纖玉臂,她從柔若無骨的腕上褪下一對純金鑲嵌瑪瑙的手鏈,一言不發地放在桌上。達特庫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湊在燭光下看了半天,其實只是做做樣子,因為這對金鏈本來就是一年多前從他手裏賣出去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達特庫翕動雙唇,吐出三個字:“兩萬錢。”

女人的手微微顫抖了下,面紗後傳出冷冰冰的聲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從你手裏賣出的時候可是五萬錢。”

達特庫微微一笑,答之以在這種場合永恒不變的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也。”

那女人的手痙攣般地捏成拳頭,又緩緩張開,隨後舉起,從脖頸上取下條珍珠項鏈,再從發際上拔下碧玉發簪……她就這樣默默無聲地行動著,很快便將隨身攜帶的首飾一件件地取下來,最後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寶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經鋪排了十多件珠寶,在燭光的映照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輝。

“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錢?我要銀子。”那女人的語調中不帶絲毫感情。

達特庫心中暗暗佩服。到這裏來的女子,各個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因而往往語帶悲戚,或者神情慌亂,像她這樣鎮定冷靜的,達特庫還幾乎沒有見到過。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了一番,達特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十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