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佛羅裏達群島  布萊克的海濱酒吧

周四  午夜時分

酒吧擠滿了人,夜晚的空氣悶熱難耐。窗戶被啪地推開,湧入一股帶著鹹味的海風,卻絲毫沒有對室內煙霧繚繞,歌舞升平的氛圍有絲毫影響。汗水順著擁擠在演唱台上的古巴裔爵士樂手們黝黑的皮膚流下,順著或高聲歡笑,或交頭接耳,或在小小的舞池中踩著節奏感極強的旋律買醉搖擺的顧客們的臉頰流下。

一位女歌手接過了話筒,迷人的一笑,然後展開了歌喉。她的聲線低沉憂郁,充斥著神秘的、古老的熱度。當一對舞伴在舞池中隨著她歌聲的旋律輕輕搖擺時,就像是有人點燃了一炷氣味馥郁的沉香,人們都變得亢奮了起來。玻璃罐裏的蠟燭火焰晃曳著,柯爾感覺就連凳子下的地板似乎都在輕輕震動。

可能是喝太多產生的錯覺吧,或者是他們剛才在小船上抽的大麻開始作祟。眼皮變得沉重起來,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試圖找回一點注意力。他坐在一個小圓桌旁,手裏捧著一杯啤酒,身旁坐著他一同出生入死老友加文·布萊克,一位投入了自己的全部身家開了這間海濱酒吧和租船生意的攝影記者。他和加文在天亮前就起來了,一直垂釣到夜幕降臨。他們被太陽曬傷了皮膚,附帶腥鹹的刺痛感,肌肉也酸痛不已。

加文一個月之前抱怨說自己釣魚需要一個幫手,把柯爾哄騙到了這裏,但這其實只是一個善意的謊言。

加文·布萊克真正的目的是幫柯爾走出低迷。顯而易見,他來這裏之前要麽流連在哈瓦那的酒吧裏,要麽就是爛醉在床上,寫一些什麽“海明威應對危機的必要條件”的垃圾文章。

透過迷蒙的醉眼,柯爾看到那位歌手正在唱一個試圖從惡魔手中逃走的罪人的故事。沒有過多的關注歌詞,他反而眯起眼從朦朧的煙霧中打量起這個女人的外貌來。她的皮膚像是黑檀木一般充滿光澤,眉眼低垂,嘴唇豐滿撩人,似乎在對著麥克風輕柔地訴說愛意。她讓他想起了曾在蘇丹見過的一個面孔,接著又讓他想起了荷莉和泰。他的皮膚燥熱起來。

“你得開始一段新生活了,夥計。”加文拿過他的啤酒,湊近看著他說。

柯爾斜睇著他的老朋友。加文的面容在視線裏模糊了邊緣。

“我已經完了。”柯爾擡起手示意服務生再送一輪酒過來。“一切都已成事實——我的靈感來源,我的繆斯,她已經不在了。”他的聲音沉重不堪,說出來的話變得含混不清。

加文向前傾身,黝黑有力的前臂枕在小圓桌上,結實的肌肉上有一個紀念阿富汗的刺青。柯爾第一次遇見他是在興都庫什山脈[13],彼時他的新聞攝影作品震驚全世界。加文曾經的攝影作品所達到的境界,是柯爾只期望自己能用文字表達出來的。

“去繼續你之前一直很想做的贊比亞醫生和黑市勾結販賣人體器官的新聞怎麽樣?這能讓你不再想那些煩心事。”

煩心事。

他的醉意染上了一絲怒氣,遲緩卻辛辣地蔓延開來,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這一刻深深的自我厭惡和自責,或許還有對自己放縱的憤怒。就某些方面來說,他知道加文是對的,他需要找一些事情來重新喚起激情,只是他再也不能對任何事情產生當初那樣的熱情了。自從在蘇丹的變故改變了他的生活模式後,他對刺激性事件的追尋顯得也沒那麽執著了,同時還喪失了對世界講述自己的故事的初衷。

“不管怎麽說,你不遠萬裏到這來,坐在古巴的一個小酒館裏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愚蠢地緬懷海明威?你說要把這個當作下一本書的主題,是認真的嗎?早就有人寫過這些了,寫過一千遍一萬遍了。你應該做得比這個更好。”

“你怎麽還不滾蛋。”他又高高地舉起手,暴躁地招呼著酒保,指指他們面前的空杯子示意。“我才不會縮頭縮尾的。”

一個服務生端著兩杯啤酒穿過密集的人群,走向他們的桌子。

加文盯著柯爾,似乎要在他的衣服上燒出一個洞。“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在這個針尖大的群島上開一間酒吧,管它叫‘逃離’?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在飽受煎熬嗎?根本不是的,夥計。每個人都很痛苦。”

服務生微笑著把兩個盛滿的酒杯放在他們面前,柯爾立即舉起了自己的那杯。

“幹杯。為這個逃避‘煩心事’最好的地方。”他深深地喝了一大口充滿泡沫的啤酒。

就在他咽下這口酒的時候,電話響了——在吵鬧的音樂和節奏聲中,他好像隱隱約約聽到有鈴聲在什麽地方響起來。只不過汗水和酒水混合的氣味太過濃郁,襯衫也早就被汗濕,他已經處在意識消失的邊緣,不確定是不是自己在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