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2月16日|

即使過去五年都在這個地方工作,裏奧在國家安全部總部——魯布央卡從來都沒有過自在的感覺。在這裏很少有隨意的聊天;所有反應都受到監視。鑒於他們的職業性質,所有這些都不足為奇,但在他看來,這個建築本身也讓人緊張不安,仿佛恐懼也成了設計因素之一。由於他對建築師的設計意圖一無所知,他知道自己的理論毫無意義可言。這座建築建於革命前,在被布爾什維克秘密安全部隊占領之前不過就是一個保險公司。但他發現很難相信他們竟然選擇一棟比例如此失調的建築:它既不宏偉也不敦實,既不寬敞也不狹窄,總是介於之間某種尷尬的境地。建築外觀給人戒備森嚴的印象:一排排窗戶被塞在一起,一層一層堆上去,一直堆到頂上的那口鐘為止,而那口鐘就像一只晶亮的眼睛,俯視著全城。建築四周似乎存在一條無形的界線,行人都避開這條假想的邊界線,唯恐被拖了進去。逾越那條界線,不是意味著你是裏面的員工,就意味著你被判有罪。在這高墻之內,不可能找到清白無辜的人。這裏是犯罪裝配線。也許魯布央卡不是刻意用恐懼建築而成,但恐懼依然處處呈現,恐懼在這座前保險公司安了家。

裏奧遞過自己的身份證明,這個證明不僅意味著他能夠進入這座建築,而且可以隨意離開。那些沒有身份證明的男男女女被領進門之後,通常就再也沒見他們出來過。他們可能不是被帶到勞改營,就被帶到這座建築後面位於瓦索諾夫耶夫斯基巷的另外一棟建築,這裏是國家安全部槍斃人的另一個圍場,圍場裏地面傾斜,裝有木頭隔墻,以及能夠將血水洗刷一凈的粗大水管。裏奧不清楚死刑執行的具體數量,但數量肯定很高。在這個水平上,像如何方便而迅速地清理這些屍體等實際考慮就成為一個問題。

步入主通道,裏奧在想,在沒有任何出去的希望以及求助無門的情況下,被帶往地下室會是什麽樣的感受。在這裏,司法系統完全被忽略。裏奧聽說囚犯被扔在一旁,一扔就是幾個星期,而醫生的作用就是研究疼痛感。他教自己要學會接受一個道理,這些事情的存在並不僅僅只是為了他們自己。他們的存在是為了一個原因,一個更加重大的利益。他們的存在就是為了嚇唬人,恐怖是必不可少的。國家安全部的地下工作人員為什麽還要有意散布關於這座建築的謠言,頗有策略性地在地鐵或有軌電車上交頭接耳,仿佛他們在向人群釋放某種病毒一樣?恐怖氣氛就這樣營造出來了。恐怖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為了維持這樣一個恐怖的氛圍,就需要不斷地有人充當犧牲品。

當然,魯布央卡不是令人心生恐懼的唯一建築。還有布提爾卡監獄,這裏壁壘森嚴,環境汙穢,逼仄的牢房裏擠滿了囚犯,犯人們在等待被押往勞動營期間在牢房裏玩火柴棒。還有勒夫特沃,他們將被調查的犯人們運往這裏接受審訊,尖叫聲能傳到幾條街之外。但裏奧明白,魯布央卡在人們的心裏占據特殊地位,是處理那些反蘇聯分子、反革命分子與間諜的地方。為什麽此類囚犯會讓所有人的內心都產生特殊的恐懼?盡管你很容易就可安慰自己,自己永遠也不會盜竊、強奸或謀殺,但沒有人能夠確定自己不會成為反蘇聯分子、反革命分子或間諜,因為包括裏奧在內,沒有人能夠準確無誤地知道這些罪行到底是什麽。在刑法一百四十條當中,裏奧只靠一條來引導自己,其中一條分項對政治犯的定義是從事推翻、破壞或削弱蘇維埃政權活動的人。

這句富有彈性的話如果加以延伸,可適用於任何一個人,上至高級政黨官員,下至芭蕾舞者、音樂家和退休的補鞋匠。就連那些在魯布央卡圍墻內工作的人員,那些讓“恐怖”這台機器維持運轉的人們,他們都心知肚明,自己盡力維持的體系終有一天也會將他們呑噬。

盡管裏奧已進入室內,但仍然穿著戶外服裝,包括一雙皮手套和一件羊毛長外套。他在瑟瑟發抖。當他站立不動時,地板似乎從一側向另一側晃動。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足足有幾秒鐘。他感覺自己快要倒下來了。他在兩天內什麽都沒吃,但一想到食物,都會覺得惡心。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地不願意認為自己可能生病了,他當然是受了點風寒,可能也有點疲憊,但這些很快都會過去。在服用甲基苯丙胺之後,他需要的只不過就是睡眠。他根本就不需要休一天假。更不會在今天,在安納托裏·布洛德斯基接受審訊的日子。

嚴格來講,審訊不屬於他的職責範圍。國家安全部有這樣一批專家,他們除了與嫌疑犯面談之外什麽事也不幹,他們在牢房之間穿梭,用一種漠不關心與自命不凡的態度從招供中斷章取義。他們就像大多數員工一樣,一點小事就能讓他們受到激勵,比如如果嫌疑犯無條件地及時簽字就能為他們帶來業績獎金或獎勵。裏奧對他們的工作方法略知一二。他個人並不認識其中任何一個人。審訊者似乎自成一個派系,都是團隊工作,通常集合起來,利用各自獨特的才能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對同一個嫌疑犯進行“狂轟濫炸”。殘忍冷酷、能說會道、解除警備,所有這些品質都缺一不可。在工作之外,這些男女審訊者一起吃飯,一起走路,一起說三道四,一起切磋工作方法。盡管他們看起來或多或少地像其他人,但不知道什麽原因,裏奧總是一眼就能辨別出他們的身份。他們的許多極端行為都限制在地下室,他們在那裏可以控制像熱量和光線這樣的環境因素。相比之下,裏奧作為調查人員,大多數工作時間都是在樓上或戶外度過。他很少來到地下室,對他來說,地下室是一個他不願直視的世界,一個他寧願踩在腳底下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