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前刑事組組長艾德華·狄雷尼的繼女們是聰穎、不拘小節的女孩,他很高興能跟她們共進午餐。他喜歡她們,他愛她們。不過我的天,她們的年輕活力真令人疲於應付!她們還會高聲尖叫,笑聲震耳欲聾。

因此當他在她們位於曼哈頓東七十二街的私立學校門口跟她們親切吻別,望著她們蹦蹦跳跳拾階而上走進安全的校園時,既感到滿心愛憐,也覺得如釋重負。他轉過身,無奈的思忖著自己已經到了想要一切“妥妥當當”的年紀了。在他的語匯中,“妥妥當當”意味著平靜、整潔、秩序。他的第一任妻子芭芭拉或許說得有道理。她說他之所以會當警察,就是因為他在秩序中可以看出美感,並想維持世界的秩序·反正……他已經盡力了。

他走到第五大道然後往南,孩子們尖銳的聲音仍然在耳邊嗡嗡作響。他想,他此刻最向往的是一家老式的愛爾蘭酒吧,燈光昏暗,寂然無聲,放眼望去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與第凡內燈罩,全都采用毛玻璃,還有那股由啤酒經年累月所熏染出來的氣息。紐約還有這種地方——日漸凋零,不過確實存在。只可惜,不在第五大道的街頭。不過附近有處平靜、潔凈、有秩序的地方。一個好地方……

福裏克收藏館的中庭宛如一片綠洲,這座喧囂熙攘的城市一個鬧中取靜的中心。坐在蒼郁綠葉間又亮又幹凈的石椅上,感覺就像在一場暴風雨中置身在一座巨大的玻璃皿內。你很清楚外頭的醜陋與狂風暴雨,但裏頭則是風平浪靜,讓你對萬物的本質有了嶄新的體認。

他在石椅上坐了許久,偶爾在硬石板上挪換姿勢,再度思忖著退休是否為明智之舉。他曾經坐擁一個集威望、權勢及責任於一身的職位:紐約市警察局刑事組組長,統禦三千人馬,擁有永遠不夠用的龐大預算。如果將所花費的時間及其他事項也列入考慮,這個職務絕對比不上一次攻堅行動。各別的戰役可以獲勝,但整場戰爭則永無止境。重點在於絕不屈服。

當然,他也“曾經”屈服過。不過那是他個人的屈服,不是警方的屈服。他由這個顯赫的職位退休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再也無法忍受伴隨他這個位高權重的職位而來的政治權謀。

當然,他在接下這個職位前就已知道政治權謀在警界高層所扮演的角色。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也沒什麽好鄙夷不齒的。這個大都會是一個社會組織;相互沖突的意願、愚昧、強烈的企圓心、理想、憤世嫉俗、詐欺、背叛、腐化燴於一爐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只要是兩個人以上的社會組織,在運作上就會存在著政治權謀。

當政治權謀開始介入他的職務執行、人事布局、小區間的警力調度、優先處理的事項、對媒體的發言、與其他城市的警方及州警與聯邦執法單位間的關系時,艾德華·狄雷尼組長再也忍無可忍了。

因此他在與第二任妻子蒙妮卡長談後就遞出辭呈。他們最後獲得共識,他的心靈平靜遠比他的薪水及職位的福利來得重要。他懊惱的想著,局裏的同仁對他即將離職的消息倒是樂見其成(流傳的耳語說他“破壞原有的良好狀態”,說他“缺乏團隊精神”)。他照例接受歡送餐宴,獲贈一套行李箱與一對金袖扣,局長及市長未能免俗的發言稱贊他績效卓著、赤膽忠誠、堪擔重任。臨走了還得聽那套狗尿。

他就落得如此下場,已屆坐五望六的年齡,當了一輩子的警察:巡邏警察、三級警探、二級警探、一級警探、巡佐、巡警隊副隊長、隊長,然後回到刑事組擔任組長。他的經歷堪稱輝煌。在局裏他可是有史以來褒揚次數第二高的。全身的傷痕累累,足以證明他出生入死的膽識。還有若幹改革措施,對市民來說或許無關緊要,但如今已是警方訓練的一部分。例如嫌犯雙手要銬在“背後”,這個新規定就是經過他據理力爭後獲得采納的。當然,那與發現地心引力或原子能無法相提並論,不過也夠重要了。對警界而言。

他不願承認他厭倦了。像他這種接受過嚴格訓練且如此自負的人怎麽會感到厭倦?他和蒙妮卡偶爾外出旅遊時,總會小心的避免驚動佛羅裏達州的羅德岱堡及加州拉荷拉地區的警方。因為他很清楚不管是大城小鎮,一個來訪的警察(特別是已經退休的警察!),對一個公務繁雜的警局會造成何種困擾。

他在家時——那棟位於二五一轄區分局(那曾是“他的”管區)隔壁的褐色石造樓房——他也盡量不去幹擾到蒙妮卡的作息,不要像個跟屁蟲般跟前跟後,他就曾看過許多退休的男人亦步亦趨的跟在老婆身後。他花許多時間閱讀、參觀博物館、寫信給他與前妻所生的孩子艾迪及莉莎。他請蒙妮卡上館子、上戲院,請繼女們吃午餐,請警界老友小酌,聽聽他們的牢騷與問題,並在他們要求時提出建言。他退休後他們打電話給他,一開始很頻繁。後來,屈指可數。